凌亭客气一笑,道:“还请几位伸出手来。”
三个男子相互对视一眼,犹豫片刻后,还是缓缓伸出了手。
凌晴手持银针,在他们三人的指腹处依次扎下,殷红的血滴落在衙役捡来的骨头上。由于本就没有血缘关系,血自然无法渗入骨头。
这一幕,不仅让旁观的百姓满心疑惑,就连白知府也不禁皱起眉头,出声问道:“王爷此举……是何用意?”
柳元洵淡淡一笑,道:“不急,白大人稍等片刻。”
随后,凌亭便做了个令人瞠目结舌的举动——他竟将那块人骨直接扔进了正在沸腾的热水之中!
此举一出,满堂哗然!
白知府更是惊地站了起来,高声道:“王爷这是何意?!”
煮骨耗时颇久,柳元洵本就打算借此机会阐明缘由,见白知府惊诧,便温声道:“我深知此举惊世骇俗,然而大人可曾知晓,骨头若经煮过,便能破除‘滴骨验亲’之法。”
白知府还没说话,外头围观的百姓已按捺不住,“什么?!‘滴骨验亲’竟然也能有假?”
话还未说完,便被身旁的人捂了嘴,“嘘嘘嘘!别吵,王爷的侍女正说话呢,且听她讲便是。”
柳元洵深知自己力气不足,说话声微弱,便将这事安排给了凌晴。晴平日里爱四处闲逛,尤其喜欢窝在茶楼里听人说书,久而久之,竟也学了些本事,将一个平平无奇的故事说得精彩万分。
“我天雍与弨洲接壤处有座深山,山里有个避世而居的小族,这小族信奉巫术,尤其爱用壮年男子的大腿骨做法器……”
凌晴口中的小族并非柳元洵杜撰而来,而是真有其事。他看得书多且杂,其中便有记载偏僻部落民风习俗的典籍,里头虽没记载与滴骨验亲有关的东西,却说这部落里有个习俗,是用人的大腿骨做祭祀用的法杖,腿骨上还要用墨汁写符文。
那书上虽没提法杖上的符文是什么意思,却说为了使法杖更加纯洁,制作法杖前,会用沸水熬煮,以便去除骨头里的杂质。
柳元洵就是从这里,窥到了一丝关窍。
寻常骨头是留不住墨的,墨汁写上去的符文,经过一段时间,必然会有磨损,但书里却说这符文从不褪色。
初看这本书时,柳元洵便曾想过,沸水熬煮会不会就是墨迹留存较久的关键,但那时的他只是好奇,并未想过去验证。
直至王明瑄将那骸骨拿上来时,他才想起此事,并敲定了后路。
墨迹想要在骨头上留存久,必然要渗透得足够深,既然沸水熬煮过的骨头容易渗墨,那么血液理应同理。
只不过,他所想到的法子,和设计陷害他的人或许并不是一个路数。
倘若那群人掌握的秘法,既能排斥他人的血,又能吸收特定之人的血,那他若贸然让凌晴试验,便等同于自断后路。所以,当时的他直接将自己的血滴了上去。
事后,他又让顾莲沼偷来物证,煮过后又放了回去。
防得就是王明瑄不认,非要再拿那骨头试验一遍。
随着骨头熬煮的时间越来越长,一股不属于任何动物的肉味渐渐弥漫在大堂之上,柳元洵脸色发白,但还能强忍住,可刚刚讲完故事的凌晴却“哇”的干呕起来。
凌晴这一呕,让周围人的脸色也变了两变。虽说只是一块残尸的碎骨,可一想到它曾经属于某个人,在场众人的面色都变得有些异样。
可答案马上就要揭晓了,揭晓的又是如此惊人的奇闻,在场的百姓竟无一人离去,都强忍着这味道,等待“开锅”。
柳元洵此前已做过试验,知晓所需时间,等过去小半个时辰后,便吩咐凌亭将锅里的人骨捞出,放置一旁,待其凉透后,再次让先前那三人滴血验证。
倘若此刻有人将骨头劈开,便能清晰地看到,煮过的骨头与未经煮过的生骨头截然不同。煮过之后,骨头变得疏松多孔,血液自然能轻易渗进去。
滴骨验亲这一方法已流传多年,长久以来都被视作铁证般的存在。没想到今日,竟被当众证实可以作假。这岂不是意味着,以往依据这一方法定罪的人,极有可能是被冤枉的?
柳元洵听见了外头的哗然声,心里已经明白,这事已十拿九稳了,于是又道:“白大人,劳您将王大人所呈的证物再次拿出来,叫周围的人试上一试,看看那骨头是否也如同这块一样,能融得所有人的血。”
就在此时,一道干哑的嗓音突兀响起:“不用了……”
柳元洵闻声看向王明瑄,就见他一脸灰败,短短几日,脸上竟有了明显老态。
王明瑄今日安静得过分,甚至在柳元洵自证的过程里,他都一直保持了沉默。如今更是直接承认了自己的过错:“是我冤枉了王爷,我甘愿接受朝廷惩处。但在受罚之前,我还要告发一个人……”
白知府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得目瞪口呆,“王大人,你又要告谁啊?”
“我要告发真正诱I奸我女儿的人,我要告……我要告……”王明瑄说着,身体便开始剧烈颤抖,抖到最后,连坐都坐不稳,“扑通”一声滑倒在地。
如果说状告柳元洵时的王明瑄,是在靠复仇的信念撑着。那此时的王明瑄就像一捧凉透的残灰,半点没了力气。
他没哭,更没骂人,只不停地发着抖。
他父亲是正三品,他自己也官居五品,虽是个庸才,但也是个体面人,在哪都能得人一句恭恭敬敬的“老爷”,哪怕豁出命来指认柳元洵的时候,他也依然有个人样。
但现在,瘫在地上的不是个人,倒像是被抽空灵魂的烂肉,他毫无生气,丑态百出,无论几个人上前搀扶,他都像没了支撑的软体动物一般,软绵绵地从众人手中滑了下去。
王明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垂着头默默流泪,唯有喉咙里时不时传出的哽咽让人知道他并未昏厥,这里头参杂的情绪太过强烈,室内室外那么多人,竟无一人忍心嘲笑他。
白知府不禁心中动容,“王大人,你究竟要告发谁?”
王明瑄吃力地抬起满是涕泪的脸,挤出一个似哭似笑的扭曲表情,声音颤抖,带着所有人都能听出的绝望,哑声道:“我不告了,你打板子吧。”
按照律法,胡乱敲击登闻鼓、编造案情者,需鞭笞五十。王明瑄这话,显然是认罪了。
柳元洵并不知道场面为何会变成这样,但在他再次看向王明瑄时,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衙役身后那道沉默的黑影。
他不知道顾莲沼什么时候来的,又在那站了多久,但当他看见顾莲沼的时候,那道身影也像有感应一样,缓缓抬起头,与柳元洵目光交汇。
明明他目光沉静,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可柳元洵却莫名心中一动,隐隐有了某种预感。
他好像,知道顾莲沼这几日忙什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