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今尚在解毒期,赵院使怕药性相冲,索性停了其它的药。黑褐色的药汁一入喉,饶是喝惯了药的柳元洵也不由苦得蹙眉。
凌晴眼疾手快地递来一杯温水,待漱过了口,柳元洵才觉得好些了。
以往帮他治病养身的都是王太医,自从开始解毒,替他看诊的太医便变了:解毒的是赵院使,替他针灸治腿的是刘院判。
柳元洵喝了药,不多时,身上便开始发汗,他抬头看向紧闭的竹窗,有心想让凌亭支开窗户透气,可又怕见风损了药效,便强忍住了。
可他能忍,帮他针灸治腿的赵太医却忍不住,大热的天,他还要捏着纤细的银针往皮肉里扎,手汗濡湿了捏针的帕子,滑得使不上力。
赵太医苦着脸道:“王爷,今儿要不停一天吧,若是强行施针,臣担心效果不好,平白耽误了疗程。”
柳元洵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道:“我倒是无妨,只是让您白跑一趟。”
赵太医擦了擦额上的汗,恭敬道:“不敢不敢,为您尽劳是臣的本分。再者,要不是您这段日子以来坚持复健,臣即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没法为您施针了。”
这句话让柳元洵心头兀地闪过了些什么,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目光却落在自己微微屈起的膝盖上。
赵太医一边收拾药箱,一边感慨道:“这人啊,只要肢体尚在,就总有康复的希望。只是有的人没有医治的条件,有的人疏于锻炼,以至于经脉受阻,气血不畅,到了那个时候,再好的大夫施针也没用了。”
赵太医这番感叹,却让方才闪过的念头清晰起来,柳元洵心跳陡然加速,他不想去想,却又忍不住想得更深:顾莲沼当初强要他复健,会不会是因为预料到了这一天?否则,他为何硬要逼着自己走路?
即便他大腿磨伤,顾莲沼也只是让匠人将支架弄得更精细些,并未松口放弃。
那时他以为,顾莲沼是想让他瘫痪的日子来得晚一些,可赵太医一句随口之言,却让顾莲沼之前的举动显得不可捉摸起来。
还是说,因为顾莲沼是皇兄的人,知晓皇兄的计谋,清楚他身上的蛊毒早晚会解,所以才敦促他复健,好保住这条腿?
这样的猜测,其实是说得通的。毕竟,他与顾莲沼聊起死亡时,对方总是反应平平,一副早已接受现实,并不强求的模样。
可朝阳殿中的一幕幕,却又让他看到了顾莲沼超乎寻常的执念。如果动了情,有真心,真能无动于衷地接受他的死亡吗?
唯有顾莲沼早知他不会死,才能解释这一切。
可是……如果顾莲沼知道自己不会死,又为何会一遍遍求来世?
是伪装?还是又一场欺哄?
柳元洵头痛欲裂,只觉得乱糟糟的线头堆积在一处,怎么理都有违和之处。
他不知道赵太医什么时候走的,更不知道凌晴是何时扶他上榻的,他只是闭眼蹙眉,一遍遍回忆着御书房内,自己与皇兄对峙的话语。
派顾莲沼来,是为了子嗣。
要子嗣,是为了稳固国祚。
之所以揭穿真相,是因他对顾莲沼动了心,皇兄不想他越陷越深……
每一处解释都严丝合缝,以柳元喆的独断专行,的确有可能在察觉他“所爱非人”后强行干预。就像当年,皇兄看不惯自己对父皇的维护,逼着他认清现实一样。
可还是有哪里不对……
柳元洵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一方面,直觉告诉他事情另有隐情;另一方面,顾莲沼的“棋子”身份确凿无疑;这让他的反复斟酌显得可怜又可笑。
就算有隐情又如何?有隐情也掩盖不了顾莲沼欺骗他的事实。
可心里又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提醒他:探明真相才能心安,理清因果才能了无挂碍,是是非非,总得弄清楚才能彻底了结。
他要是始终心怀疑虑,说不定永远也放不下。
但他该从何查起?设局的是柳元喆,配合的是顾莲沼,那日在书房,二人已将“真相”说尽,即便追问,又能问出什么?
再者,他连哪里不对都想不出来。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御书房内的话,每回想一次,他的脸色就变白一分。他像是被情郎哄骗的傻子,就算被当众挑破一切,被人将谎言狠狠扇在脸上,他依旧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想着对方是不是另有隐情……
这种耻辱与痛苦让他想逃离记忆的漩涡,可赵太医的话却如乱麻中的线头,牵扯出太多被他强压心底的念头。
他太久不说话,脸色又不好看,凌晴放心不下,小声试探道:“主子……今儿天气不错,我推您去花园走走吧?”
柳元洵屈指揉了揉眉心,轻叹道:“走吧。”
闷在屋内只会困在死局里,或许出去透透气,能寻得一线清明。
五月的石榴花正开得如火如荼,艳红的花瓣缀在葱郁绿叶间,透着勃勃生机,树根处新翻的泥土泛着淡淡腥气,却意外地安抚了他心底的燥郁。
他依旧抓不到太明显的疑点,但他觉得自己该见顾莲沼一面。
无关其它,他只觉得近日里的事一件赶着一件,匆忙到他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或许再见一面,很多事便能有答案。
……
自翎太妃之事尘埃落定,柳元洵一直很感谢柳元喆。毕竟,柳元喆永远失去了生母,而他至少还能在节庆时去寺院探望母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