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夜色静静笼罩着宽阔的河面,月色太淡,河水又太深,若有人从河船上俯身朝下望去,甚至会错觉船身行驶在墨海中。
官船上,杂役轻踮脚尖,小心地掀开灯罩,往油灯里徐徐添着桐油。待油盏添至半满,他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才扣紧了灯罩。
桐油火焰小,即便不慎打翻,引发火情,火势也容易控制,所以船上若要照明,一般都会选桐油。
毕竟,船行水上,火是最大的隐患。
河面开阔,风势肆意,船上一旦起了火,简陋低效的取水手段根本来不及灭火。人要是想保命,只能弃船往水里跳。所以,在船上负责用火事务的人,都是顶顶细心的人。
杂役依次为油灯添完桐油,便转身去休息了,与沿途巡逻的卫兵擦肩而过时,他还颇感畏惧地往一侧避了避。
三艘官船隔着一定的距离,上千卫兵分成两拨,日夜坚守在船上,而他们重点守护的,便是位于中间的那艘船。
杂役知道,那船上坐着的就是大名鼎鼎的瑞王,那是整个天雍朝,除了皇帝外最尊贵的人。
夜深如渊,即便巡逻卫兵紧盯了河面,也很难留意到河面上泛起的微弱涟漪。
在薄如轻纱的月光下,几十支纤细的竹管探在水面之外,衔着竹管的人,身着油布制成的潜行衣,在寂静的夜色中,如同一条条黑色的大鱼般,迅速朝着船身逼近。
伴随着第一道破水声,平静瞬间被打破,近百道黑影猛地从水中探出。
巡逻卫兵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异样,就在他敲响铜锣示警的刹那,那些黑影也动了。
他们迅速掀开身后用油布裹住的粗大竹筒,解下胸前背着的长弓。几乎同一时刻,船上的箭矢如雨般射来,而浮在水面的黑影也毫不示弱,将一支支利箭朝着灯火通明的大船射去。
他们在暗,大船在明,一眼便知谁占优势。
在月色的映照下,隐约可见射向船只的箭矢尾部,坠着拳头大小的物件。这些坠物影响了箭势,使得箭矢的准头大打折扣,大多只是无力地钉在船上,并未造成实质伤害。
卫兵还没来得及看清箭尾吊着的究竟是什么,另一波在箭矢掩护下,迅速靠近大船的黑衣人就现身了。
他们两人一组,一人张弓射箭,一人飞速摩擦火石,跃动的火星一旦沾到易燃物,瞬间便燃起火苗。带着火焰的利箭宛如催命符,向着官船呼啸而去。
沈巍听闻动静,匆匆步出船舱,抬眼望去,只见漫天箭矢如蝗虫般飞来。
“嗖”的一声,一支锋利的箭矢如闪电般击穿薄薄的灯罩。灯罩内的火苗先是在狂风下衰弱了一瞬,又在接触到箭身的刹那,“轰”的一声炸开冲天火光!
与此同时,一股刺鼻的、似油非油的臭味弥漫开来,正是那箭身后缀着的纸包散发出来的。
短短几息之间,船上四处都燃起了熊熊大火。
沈巍眉头皱得死紧,一脚踏过火光,单手捞住了一支利箭,箭势太猛,将他的手心撕开一道长长的裂口,瞬间鲜血直涌。
可沈巍毫不在意,只顾捞起箭后的纸包查看。不看不知道,待东西入手,他才惊觉,不仅箭身浸满了油,箭矢后的油纸包里同样装满了油!
油纸防水却易燃,四角一合便是个天然的油包,稍稍触及火星,一个油包便能燃起一场大火。
此次出行,一共三艘船,他的船殿后,柳元洵的船在中间。当初听闻顾莲沼的计划时,他们也曾猜测过,若是真有埋伏,或许会将火力对准中间那艘船。
事实却并非如此。
这群刺客像是铁了心要置瑞王于死地,不知究竟出动了多少人手,竟一口气点燃了三艘大船,甚至连装杂物的船也未能幸免,彻底断绝了瑞王藏匿于其他船上逃生的可能。
风势愈发猛烈,三艘大船早已被大火吞噬,船上响起此起彼伏地惨叫,身上沾着火星的人就像下饺子一样接二连三地弃船跳了河。
沈巍刚要往船头走,一个油包爆开,一簇烈火自他脚下猛然蹿起,瞬间点燃了他的衣角。
前有大火封路,后无退路可寻,沈巍左右看了一眼,咬牙扯下身上厚重的棉衣,转身跳了河。
冬日里的河水简直刺骨,饶是他这样铁骨铮铮的大汉也不由感觉到了针刺般的疼痛。水流太过湍急,他每游动两下,总会被汹涌的水流往后扯一步,好在他提前脱了吸水的棉衣,这才稍稍减轻了游动时的阻力。
尽管如此,他仍耗费了极大的力气,才艰难游向岸边。
这群人选在这里下手不是没有缘由。
河面宽阔,固然不利于在两岸设伏射箭,但也正因如此,人一旦落了水便极难上岸。要么凭借过硬的体力,飘至水流和缓处再上岸;要么就只能在湍急的水流中一次次挣扎,直至力竭丧命。
无论哪一种情况,对于身体孱弱的瑞王而言,都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想到这里,沈巍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跟在他身后上岸的亲兵见他哆嗦,以为他冷,想替他披裹些什么,可爬到岸上的人皆湿淋淋一片,压根找不到半点能取暖的东西。
沈巍遥望着那仍在熊熊燃烧的船只,深吸一口气。由于全身被寒冷浸透,他连声音都在发抖,“以最快速度,赶赴周遭县衙,让他们即刻派人去请援兵,再召集所有能调用的人手,下水捞人,全力营救瑞王!”
……
随着时间流逝,跳入河里的卫兵与神武卫们一个个都上了岸。而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们,却早已潜入河岸,顺着湍急的水流,如入海之鱼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行的神武卫皆知道瑞王身体不好,望着那火光冲天的河面,众人的心情愈发沉重。所有人都知道,沈巍口中的救援不过是白费功夫。
在如此绝境之下,瑞王怕是凶多吉少。
沈巍裹着亲兵送来的棉袍,无视自己快要结冰的双脚,一直用锐利的视线凝望着河面,片刻后,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问道:“凌亭凌大人呢?他情况如何?”
跟在他身后的神武卫皱眉道:“卑职只瞧见他抱着王爷跳入河中,可当时光线太暗,河水又湍急异常,他们一入水,便什么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