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元洵虽是个心思简单的人,可他看人待物从不流于表面,他旁的不清楚,却知道顾莲沼虽嘴上不饶人,可手中所做、心中所忧,无一不是为他着想。
在他心里,他一直当顾莲沼是个嘴硬心软的好人。
等围脖系好,他向顾莲沼露出一抹笑容,温柔道:“谢谢阿峤。”
顾莲沼偏过头避开他的笑容,闷声应了一下,扶着他往灯曲巷巷口走去。
踏出灯曲巷的前一刻,凝碧在那条象征着内外两个世界的红绸下伫立许久,她抬头痴望着空中的玄月,喃喃自语:“我已经……十年没见过外面的月亮了。”
顾莲沼不耐道:“月亮在哪看不都一样?你到底走不走?”
凝碧被他冰冷的语气吓得浑身一颤,满腔复杂的情绪也被这一哆嗦惊得烟消云散,她低头小声道:“就走,就走。”
柳元洵无奈地笑了笑,正要开口,就见凌亭牵着马车靠近了。
柳元洵露出笑容,道:“凌亭,等久了吧?”
凌亭看着他,也跟着露出笑意,“不久,就是怕主子在巷子里缺人伺候。”
凝碧落后一步,瞧了眼凌亭,又看了看柳元洵,心中顿时明白了。
她在这烟花之地混迹多年,对这些情感纠葛看得透彻,只瞧了凌亭一眼,便将他的情谊看穿了八分。
只是她并非多嘴之人,看懂了便放在了心里,并不打算多言。
……
柳元洵拿出腰牌的时候,凝碧便知道他是王爷了,可直到坐上通往王府的马车,她才慢慢拘谨起来。
十五岁之前,她身为正四品官员的千金,即便父亲仕途坎坷,为疏通关系致使家境清寒,她也始终挺直脊梁,从不自轻自贱。
可十五岁之后,命运急转直下,这十年的悲惨经历远比儿时身为贵女的记忆沉重得多。无需旁人提醒,就连她自己都觉得,如今的她早已没了登轿上街的资格。
她拼命往角落里缩,恨不得将自己的身形缩到最小,倒不是怕惹柳元洵不快,她是怕自己的存在弄脏了这轿子。
柳元洵默默看着她的动作,倒也没出声阻止,既然凝碧觉得缩在角落能让她安心些,那就随她吧。
他小时候从噩梦中惊醒时,也喜欢缩在床角,把自己蜷成一团。
见凝碧窝在角落缓了口气,柳元洵这才开口道:“想必让你白白待在我府中,你也会不自在。你若愿意,不如在我府里做些活儿?”
凝碧猛地抬起头看向他,忙不迭地点头:“我愿意!我愿意,王爷!您想让我做什么都行,我什么都愿意做!”
柳元洵说道:“府里的事务我不太熟悉,等回到府中,我让凌晴来安排。你擅长什么,跟她说便是,她自会妥善安排。”
凌晴?
凝碧在心里默念了两遍,记住了这个名字,而后略带忐忑地看了柳元洵一眼,小声道:“王爷,您不必为我如此费心,像我这样的人,哪有资格被特意安排,您就算让我去刷恭桶,我也毫无怨言。”
“你这样的人?”柳元洵抬眸看向她,问道,“什么样的?”
若不是他声音温和,毫无恶意,凝碧甚至会觉得他是在故意揭自己的伤疤。
但既然柳元洵问了,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回答:“王爷您说笑了,灯曲巷里的人,能是什么人?不都是些脏人吗?”
柳元洵不认同地摇了摇头,“你觉得自己是脏人,又觉得刷恭桶是脏活,就认为脏人就该干脏活,是吗?”
凝碧愣住了,不然呢?
柳元洵接着说:“我府里刷恭桶的,一个是城北独自抚养瘫痪儿子的刘婆子,另一个是下肢残疾的赵爷子,他们干的可不是脏活。人吃五谷杂粮,排泄本就是自然轮回,他们靠双手谋生,自然也是清清白白的营生,只能说这活儿辛苦,却谈不上一个‘脏’字。”
“再者,”柳元洵又道,“人的清白不在于肉身,而在于精神。妓子卖I身,多是命运所迫;嫖I客买欢,却是沉沦于肉I欲。天命难违,但人欲可克。若真要论人品高低,妓子不一定高尚,但嫖I客肯定卑劣。你看那灯火巷中往来的商客,个个昂首阔步,趾高气扬,他们都不觉得自己肮脏,你又何必自轻自贱呢?”
凝碧被这番话惊得愣住,她蜷缩了一路的腰背渐渐挺直,眼中泛起了泪光。她心中的感受难以言表,千言万语,最后都化作了一声满含感动的悲叹:“王爷……”
柳元洵微微一笑,说道:“不必急着感动,这些不过是书上的道理,我动动嘴就能说一大堆。真正要战胜世间的偏见,坚强地活下去的,是你自己。”
他顿了顿,接着说:“你父亲是否被冤,我们暂且不提。你需得想明白两件事,要是你父亲没有被冤枉,你多年信仰崩塌,今后该如何。要是你父亲真是被冤枉的,你全家死绝,你又为妓十年,你又该如何。”
有时候,对很多人来说,在灯曲巷里浑浑噩噩地活着,远比在灯曲巷外、在流言蜚语的重压下活下去,要容易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