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笑,看起来不够聪明。但我还记得要伸手去掐他的脖颈,死死用力。
顾岑骂了一句脏话,擡手抹去我脸上的雨水,脱下他已经被雨淋湿的皇袍。
他的动作称不上温和,可以说很粗暴,总之不像他过去对我展露的那样,他终于学会一点坦诚。顾岑微微仰着头,喉结的线条很美,像一只死去的天鹅。我听到他的喉咙里含糊不清地吐出破碎的音节,听起来很悲伤。他哭了,趴伏在我泥泞的身子上,我听清了他吐的词。
母妃。
他看不见我的神情,所以没能捕捉到我眼中转瞬即逝的厌恶。我觉得皇家的人多半脑子有病,同相府比起不遑多让,教养出来的都是些怪模怪样的疯子,偏偏还是个很难缠的疯子。
我为方才觉得他美的心思感到後怕,这就是顾岑最可恶的地方,他善于使自己身处低位。
漆黑的长发紧紧缠绕在我腰部,它们像一只只濡湿的触手,要把我与顾岑拉入无尽的深渊。贵重的皇袍成了个笑话,它满是脏污盛满鲜血,其实它本就不光鲜亮丽,只是露出本性。
这场冰冷又疼痛的困兽之斗没有让任何人感到幸福,他只是发泄,我咬牙承受,我们离得很近,心却遥不可及。穿戴整齐的时候,他没能免俗,对我说出那句话,他向我承诺永恒。
我浑身赤裸地坐在泥地里,第一次觉得自己扒开了顾岑的面具,起身淡淡道:「不需要。」
他武装自己,我逐渐看透他;我浑身赤裸,偏要他琢磨不透。
不需要,这句话拒绝并不意味着结束,这是狩猎开始的号角。
我们终于冲破了那层薄薄的纸,在暧昧与仇恨中选择了角逐。
一百五十三
顾岑处理此事的法子又是高高拿起,轻轻落下。我将元宵那年撞见的黑衣人的样貌说给顾岑听,又胡诌了个有不认识的人传口信要我去那儿的理由,三言两语把烂摊子都扔在长公主头上。以我在宫中的身份,根本没能力瞧见长公主麾下打手的模样,因而顾岑深信不疑。
他独自前去质问顾纾为何要罔顾他的指示对我出手,顾纾是个娇纵惯了的性子,一定要同他争吵。我在祠堂内等得抓心挠肝,恨不能有千里眼顺风耳,看他们窝里斗的狼狈模样。
顾岑夜里来见我,脸上多了个五指芊芊的巴掌,巴掌印在他英俊的脸上不识相地浮起来。给他搽药的我捧腹大笑,直不起腰来,他冷着脸坐在凳上道:「快一年了,你还是这麽恨朕。」
我没有否认,只是满怀期待地看他:「她打了您?您就这样放过她了?皇上,这不像您。」
「朕还没纳你为妃,你那挑拨离间的嘴脸就藏不住了?」顾岑抚着脸上的掌印,「朕知道你恨她,朕已经命她连夜离宫去寺内清修一段日子。这段日子,你可以好好养养身子了。」
我笑着鼓掌:「太棒了,皇上。您真是英明神武丶心怀慈悲。臣女对您崇拜到五体投地。」
「她对朕有恩。」顾岑沉吟道,「这是最後一回。你莫要再去挑衅她了,她脾气差。」
我眼睛一亮,坐在顾岑怀里揽着他的脖子,娇声道:「真的?她杀了我,你就会杀了她?」
「不会。她是朕的姐姐。」
我站起身指着门:「滚!」
「朕是皇帝,江淮南。朕给你足够多了!你别太不知好歹!」
「顾纾是你的好姐姐,江淮北她就不是我的姐姐吗?顾岑!」
他沉默不语,像是默认了我的说辞,我真是恨透了顾岑。
「都是人,你们的命就是贵,我们的命就是贱,凭什麽?」
我上前两步,推搡他逼近墙角,自下而上拽住他的衣领。
「朕会娶你。好了好了,别哭了,朕让你当贵妃好不好?」
「不管你给我什麽,」我紧盯着他,「我都不会放过你!」
他面上似笑非笑,咀嚼着这句话:「不会放过朕?赌吗?」
「不是赌。」我指着他的心口,「这是一句谶语,皇上。」
我回身端起桌上的药汤,一饮而尽,倒扣向他展示碗底。
「避子汤。」我道,「我死也不想怀上你的孩子,贱人。」
顾岑的眼就像淬了火,十分明亮:「到时候,由不得你。」
一百五十四
从前,我有一个疑问,为什麽小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长大後却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我姐姐是这样在书里解释的,她说,人是以自身作为衡量时间的单位。对一个两岁的小孩儿来说,一年是她人生的一半。但对一个百岁的老人来说,一年不过是她人生中的一百分之一。
我追问,什麽是一百分之一?我姐姐没有回答我,她的七窍开始流血,把我的鞋浸湿。
我惊慌失措地喊着我姐姐的名字,醒来看见比梦里还要恶心的景象,顾岑侧躺在我身边,一手撑着脑袋,一手轻拍着我的脊背,哼着一支不知名的曲子。原来已经过去那麽长时间了。
我都已经不再是相府的二小姐,是顾岑的枕边人,是一入後宫便得到万千荣宠的璟贵妃。
我与我姐姐都姓江,所以顾岑给我取了新的封号,璟,它象征着玉的光彩,与我不搭调。
守孝三年的光阴飞逝,对十七岁的我来说很漫长,对二十多岁的我而言,却是如此地短暂。当我一觉醒来的时候,我会发现自己已经是顾岑最宠爱的嫔妃。我身边有个不是很聪明的小宫女,但是她很善良,善良到可爱的地步。我给她取名叫桂花。桂花每日都会用闪闪发亮的目光看着我:「娘娘,您好漂亮,皇上好喜欢您,奴婢将来也想找一个宠爱自己的夫君!」
她不知道的是,夜深人静的时刻,我与顾岑在榻上缠绵,有时我会突然暴起然後坐在他身上掐他的脖子,他就狠狠踹我的小腹,我们筋疲力竭地缠斗,床板嘎吱作响,但这一点也不旖旎,充斥着酸臭的汗水与疼痛的呻吟,有时会留下疤痕。
我们唯一的默契,就是不在对方的脸上留下互殴的痕迹,毕竟大门一开,还要做人。
顾岑起夜时骂脏话,把我的烟斗狠狠地摔在地上,说这样怀不了小孩儿。我从枕下又掏出一支新的,深吸一口,挑衅般地朝他英俊的脸上吹气:「怎麽?皇上,您是放弃说服臣妾,想要改为睡服臣妾了?」
他像被激怒了,掰正我的脸同他对视:「朕要一个孩子!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