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皮少年僵了下,浑浊瞳孔警告一样地扫了众人,喉间发出含混不清的音节。
岑安见状上前递饼,刚迈两步,少年突然龇牙扑来,眼神凶狠,作势要咬人。亲卫立刻按剑上前,却被徐载盈抬手止住:“他有兽性,有警惕心。不防备我,却害怕你们。”
“他认生熟。”王絮退后半步,看着少年蜷回石头阴影里,“闻过殿下与我的气味。”
徐载盈抬手示意众人退下,岑安急步跟上:“殿下,此处阴寒侵骨,恐有蹊跷。”
徐载盈扫一眼众人。
“殿下身边百鬼夜行,这狼少年何故不喜人多?若是我们不跟着一道,恐有隐患。殿下不得不堤防!”岑安话音未落,便顿住了。
他见明行正向王絮身边走去,两人并肩而立,道:“慎察明行。”
“不一定……是他。”
徐载盈神色和缓,眼睫微垂,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几息,“耽搁不得了,北边难民啃观音土充饥,南边驻军断粮十日,城外流民撞击城门只求一死。”
饥荒愈加严重,捐输银只够十三省三日粥棚,陛下拒开国库,南境隐有战事。
岑安听得骤然噤声,这架势下去,下一步,便是民间易子而食。他们有退路,但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没有。
岑安握紧了腰间的刀柄,忽然觉得这满山的雾气,都不如人心可怕。注意到徐载盈的目光,心中做出了艰难的抉择:“殿下事成归来,我有一事要禀报。”
他觉得,殿下待王絮隐约有些不一样了。实在太在意了,这样的在意,迟早会成为刺向自己的一把刀。
“有事容后再议,现下刻不容缓。”
徐载盈看他一眼,按住剑柄的指节微白,转过身去,嗓音沉下来,“今日所见若漏出半句,徐氏与这山岚同朽。”
“守住入口,生人不得靠近。”
王絮站在树下,听尽纷争,抬眼撞上一道目光,明行从杨柳堆烟处走来,将众人的暄闹都留在身后。
她一瞬心静如尘,垂眸问:“明行佛子,永宁寺毁尽,此事了后,你要去哪?”
“我自要离京,去寻个绿树红花长映的去处。”
明行的身影掠过攒动的人头,在三步外驻足,声音混着木叶清香落下来。
“洛阳的惊鸿照影,草木情深。这样浓墨重彩的一切,只是几月不见,在心中便了无痕迹了。”
风过时,有未谢的花落在他发间。
王絮望着他眼上覆的素纱,隐约看见纱布下青黑的阴影,“你的眼睛,在离开洛阳前,当真能复明吗?”
“不碍事。”
明行低头,投在地上的影子,单薄得像片纸,“白日里光太盛,什么都被盖住了。所幸秋天要过去了,月光会更清透些,借这一分月光,才看得清人心里的颜色。”
徐载盈起身跟上狼少年,抬了抬下颌。王絮跟着他迈出半步,又回头望了眼树下静立的身影。
明行的去向,或许是某个灰墙黛瓦的古寺,与青灯古佛相伴余生。而洛阳,是再回不去的了。
山风略过他的袈裟,他掀起眼帘,日光下的蓝眸,有阵明亮的哀伤。云气蒸腾的山岭,他像一幅即将褪色的石壁画,在山间度过了长长的一生。
明行垂下了眸,安静地望她:“只是我朝四百八十座寺,不知何日能与故人重逢。”
徐载盈摸出怀中火折。
幽暗的小径一瞬有了光,王絮趁机扯下少年脸上的兽皮,“你这样装神弄鬼,就不怕夜半鬼敲门吗?”
少年烧伤的左颊下,是双比狼更警觉的眼睛,他扯了一下唇角:“何以见得?”
水珠落在后颈,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王絮抬眼四顾,密林掩住的暗道,泥水在两侧流淌。
“你指甲修剪得整齐,根本不像与狼共生的野人。”
徐载盈披着水珠立在阴影中,眸中宛有融融花色,轻声道:“传说文公曾梦游桃花源,遥见仙人彩云中,烟波浩渺难寻求,以白云为鞋,以杖挑起明月。”
少年插了句嘴,隐有不耐烦:“你到底要说什么?”
王絮闻到一阵微不可闻的苦香,眼前流淌的泥水中夹杂了些许粉花,她手指在徐载盈掌心轻拂过,温声道:“听闻文公晚年偏信黄老,在宫中遍栽桃树,时方冬日,强令桃花逆时而开,他向宣政殿一指——”
“征发民夫三万,秘铸桃花源,却在竣工之日将匠人尽皆封入山腹。”
她的话叫少年脸色黑一阵,白一阵,这才微笑道:”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我亦有所听闻。”少年冷哼一声,接话道:“深宫有人戴花来,疑是故主身影。当今陛下定睛看去,惊起取剑。”他望向洞口渐明的天光,唇角扯出一丝笑,似悲似嘲:“徐绛霄杀兄弑父,斩尽旧枝花,血溅桃花色,更怕夜半鬼敲门吧。”
他走至一扇门前,踩了一下门边的泥土,石门轰的一声大开。
“只是,”少年冷笑,“你的故事倒有一处非虚。”
天光云影乍泄,青山翠谷尽入眼底。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清澈的湖水接连天际。远岸有人穿着荷叶剪裁的衣衫,架云而下似地自水面移了过来。
桃花源,竟真在此处。
二人抬目远眺之际,一股力道自后推来,少年狰狞的声音贯入耳中:“徐绛霄,你怎敢踏足此地?”
王絮不及防备,踉跄着向前扑倒在松软的泥土上,徐载盈疾步向前,轻揽住她的腰,斜身按住她肩。
石门缓缓下落。
二人欲跨出门去,一枚飞镖破空而来。
王絮呼吸微顿,闪了一步,“徐绛霄?”徐载盈的手指清瘦有力,冻得她微颤,覆住她的后颈,为她拨开乱发,半阖下眉眼:“我父亲。”
“山中岁月,叫他不知今昔是何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