妫氏像是听到了再好听不过的笑话,扬起白皙的一段颈,逸出清脆的笑声,随后,捏捏那张棉花一样软软的小脸,笑道:“许是呢,只是我还没发现。可怜你若不这样想,倒是活得尴尬。人得看清自己的命,不是看轻,是看清。姑母死的那天,我就知道,你若不莫名其妙地死了,定然有比你如今还要悲惨千百倍的一日。可现在只是活得冷落尴尬,许是他真的待你不错呢。”
说完也不理这孩子是否能听懂,便踩着云一般的步伐从容高贵地离去。而乔植果真……听不懂了,她耷拉着虎皮帽,云里雾里地思索表姐这一番话,然后跪在原地神游天外,连一身白色狐裘的少年抱着暖炉,带着一众美人太监幕僚从她面前走过也不曾发现。众人都看着她哧哧笑,这小侏儒……还真是傻得可怜。
待她回过神,摇了摇头,看着空无一人的寝殿,愣了。二哥呢?
三寸丁一日只思考一回,思考完便懒了,她可有可无地跪着,眼睛扫着殿内主位上摆着的一盘青皮橘子和一碗酥酪,冻僵的脚益发的凉。哥哥去哪儿了?快点回来啊,就算是打断了腿,也能在被窝中疗伤啊,况且定然有橘子和酥酪吃,定然不用读书挨骂,而之前也已尝过虾肉云吞,这桩买卖十分划算,看来还真是天大的美事哩。
然后,然后三寸丁就歪头睡着了。至少,她觉得自己睡着了。
再然后,她被一床被子闷得快死了,随后,伸手,只摸到一段柔软光滑的银丝冰线,一个激灵,被吓醒了,才发现自己手中紧紧握住的是二哥的一段袖。
一阵冷厉的风,两张折子砸到了湖蓝屏风外。乔植透过一角,看到两位身着红色朝服的男人远远地跪着。她从被褥中微微探出头,则看到兄长一段锦绣如画的发。淡淡的薄荷香萦绕了整个寝殿,殿中没点任何香,乔二郎素来不爱香。乔植眼珠黑白分明,瑟缩了,安静地听着兄长言语。
“本君素来厌烦那些谄媚之词,苏庭和纵有三分能耐,可凭他一人之力伐西渝,远远不够,陛下拿他打我的脸,我一个孩子又懂什么,又惧什么?这半壁江山没本君,固然也能靠他吃掉,可是,若想讨得几分好,却是痴人说梦。这几日我称病不朝,陛下几次欲探望都被苏派劝阻,圣意难测,反不如让他们吃了苦头再说。你们就闭上嘴,消停些,且看他们的手段。敏言那样狂傲,不过被苏庭和、李池等人当了枪使。”乔二郎依旧在微笑,但语气却带着疲惫,似是大病未愈,说完一阵话,便咳了起来。
乔植几如条件反射,一双小手迅速抱住了兄长的腰,暖意横溢,压住了二郎身上的寒意。他微顿了顿,却未推开乔植,只继续在屏风内道:“命谢季在京畿布置好,这几日,陛下便有圣裁。你们且警醒着,尚书阁中众人口风都要紧些,李梁玉同他夫人外室那等嘴账看看笑话已可,莫要闹大了让敏言抓住把柄。他如今嚣张,又胜我当年几多,犹未见陛下动怒些许,便知偏袒之意。饶是尔等不动,陛下也饶不了苏庭和。”
其中一人声如洪钟,却因有顾忌,压了几分嗓音道:“不日,主公便要成了敏言内兄,这一番安排,我与诸位大人猜测,实不懂主公深意啊。倘使预派三姑娘去夺那狂悖小儿之志,可是不妥。三姑娘实在……实在生得寒碜些,并不能得内宠,反倒不如妫姑娘妙些。”
乔二还未来得及言语,乔植贴在他背上,传输着热气,却紧张地吞咽着干沫子,心跳得厉害。这时,满室又陷入寂静之中。许久,那白衣少年才带着几分咳意,淡声道:“为何你们总要猜测本君是为了夺他的志?他有何志可夺?不过俗物庸夫耳!与之相处,似若与三娘相处,浑身上下遮也遮不住的乡巴佬气息。”
乡巴佬……乔植抱着乔二的双手委屈地缩了回去。乔二冷哼了哼,三寸丁又条件反射地笨拙地抱住了。
屏风外的另一人似是悟了,拊掌笑道:“吾君大智!何苦夺他志气,只这一人,便可恶心那无耻小儿五十年!”
乔植鼻子有些酸,这些大人,惯常不会说人话,惯常不会注意到再小的三寸丁也会伤心。
乔二却闭了目,道:“他二人若能相守五十年,倒解了本君心头大患。你们且退下,若陛下依旧问起病情,只说渐好了,过几日便可上朝。”
二人喏喏,躬身退出殿外。
三寸丁这才有些委屈不满地道:“旁的坏人要害别人,总要避着那人,可哥哥要害我,为何从不避我?我的相公公子日后若不喜爱我,哥哥脸上便有光了吗?我是你二哥养大的,他们只会说二哥教导无方。”
白绸黑发的少年冷冷地推开三寸丁,没有平素的一丝温和和气,淡声道:“谁准你同我说话的,既然醒了,便滚出去。”
三寸丁很苦恼。苦恼得几乎把一头黄软的胎发悉数揪掉。二哥不理她了,是的,不是冷嘲热讽,不是责备处罚,不是她这样容量的小脑袋所能想到的任何一种相处方式,二哥只做了一件事,不理她。
她以前也想过吃了这碗虾肉云吞的下场,抄书罚站挨打各种档次无压力,抄书一途早已炉火纯青,双手能同时写不同字体,罚站其实可以有很多花样,顶书举棋金鸡独立,水里陆上树丛中,都隐藏一只三寸丁,一二三呀不许动。挨打倒还干脆些,只是不承想,二哥这辈子表情最丰富的时候却是她挨打的时候,轻一些,要皱眉,重一些,也皱眉,这一窝子的丫鬟仆娘最怕打她,不知是轻些好还是重些好。
可她吃了一碗云吞,这一切都没了。哥哥不罚她了,早出晚归,寒气郁郁不散,白裘乌发,面带醉人微笑,却益发不合群。对,旁人说是仙气,与哥哥口中的乡巴佬完全不同的气息,可是乔植看来,就是不合群。谁也走不近他,他也不走近谁。
他罚她斥她,作如是观,他冷她淡她,又作如是观。一时间,小小的三寸丁胸腑中好似冷雪热汤替换着一来一去。可是,平复了,每日一思,满满便都是如何认错了。虽然检讨逃家吃一碗虾肉云吞如何也触及不到灵魂深处,可三寸丁的灵魂深处却觉得再也不能这样。
她怕二哥不理她,这世上只有他肯理她。
梦中的公子扶苏看着话本子中乔植的脸,安静地看着。他觉得自己有些不妙,叹了一口气。
乔植站在府门外等二哥。
冬日,暴雪不息。她一副夹袄,略显单薄了些,可是这孩子自幼便像个小火炉,倒是不惧冷。她趴在门缝处,剪得光秃秃的小手扒住了一点点门,踮脚站在被雪掩埋的铜耳朵下方,倒是益发不显了。
乔二郎的六骑青凤日纹马车还未到。乔植的虎头帽上堆满了雪子。一吸一呼,便氤氲出了雾气来。她就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忽而想起什么,又飞快地在雪中奔跑起来。她跑回自己的院落,抱回一把皂色大伞。飞雪连天中,遥遥地,小老头一样的管家已经小跑着去开门,乔植跑得更快,雪中的脚印一串串,密而重,吱呀一声,铜铃拉出了低闷的声响,她在雪中喘着气,高高地举起伞,笑着抬起了头,“哥哥,二哥,下雪了哩!”
然后,那小小的笑颜就僵在了脸上。
她还没想起下一句话该说什么,昔日大泗宫中名望最重的六品女官秋娘已经伸出一条厚厚的棉裤腿,踹在了小儿的心窝上。三寸丁一个仰翻,在雪地中滚了几滚,后脑勺磕在了府门前那棵百年的梅树上,总算停了下来。
树上掉落的雪块全沾在了三寸丁的眼睫毛上。
秋娘搽多了头油,发丝根根服帖,脖颈挺阔,围着一块厚厚的麂子皮,声音严肃而高拔,眼睛清明,目不斜视,“谁碍了殿下的路,老身又护驾了!”
三寸丁头有些晕,垂目行礼时,鼻血已经一滴滴落在了雪地中,晕染出了一朵朵红花。
秋娘身后是一个裹着貂裘的女子,身姿格外的玲珑,却瞧不清模样,露在外面的右手素白一片,只皓腕上戴了一块血玉镯,质地细腻纯透,颜色瑰丽十分。
她微微松开裘,扫了一眼三寸丁,像是瞧见一粒令她困扰的灰尘或是锈了的钉子,伸出纤纤玉指扶住秋娘,温声道:“二郎可下朝了?这畜生为何就这样跑出来了?他养着玩耍却不好好管着,冲撞了本宫一次两次本不必计较,可是日子久了,便瞧出这小东西的本性来。这样乖戾难驯,二郎想也腻了,便打杀了吧。”
乔植惊恐地低着头,瞳孔缩了起来。她觉得胸口剧痛,益发喘不过气来。
“是!”秋娘依旧目不斜视,可是微不可见地,唇角浮出一丝微妙的笑意,握住女子的手道:“殿下,二郎如今是益发体谅陛下了,太阴殿娘娘很满意。”
女子也添了笑意,遥遥望着梅道:“今年瞧着花生得也都齐整,真配吾儿,素儿捧了送到你家公子殿中。”
站在末位唤素儿的丫鬟清脆地应了声,朝着梅树走去,怜悯地看了三寸丁一眼,伸出双手来剪枝。那一厢行刑的也来了,乔植喉咙中咕哝了一下,最后却干涩地压了下去,她磕了磕头,闭目道:“孩儿谢殿下赏赐。”
那被称作殿下的女子颇有兴致,“我赏了你何物?你快死了,小畜生。”
行刑的婆子握着一把铁锤,抵在孩童的太阳穴。那样轻轻一声脆响,定然脑浆四溅。
三寸丁咳了咳,忽觉喉头腥甜,张嘴却吐了一口血,用夹袄蹭了蹭嘴唇,压下血意才道:“殿下肯这样轻易放过孩儿,孩儿含笑九泉。”
那殿下眉眼却变得阴郁起来,她缓缓踱了几步,右手揽过貂裘,露出一身红裙,才轻声道:“你知道自己像什么吗?”
镶着红玉的步摇漫漫荡荡,带着旖旎的弧线垂到了小孩的脸颊,乔植头脑昏沉,觉得好看,便伸出小手去抓,却被那殿下一只玉手狠狠拧住,略长的指甲扎进了小孩五指间的肉涡,乔植猛地一痛,摇了摇头。
这女子眼神蓦地变得冰冷,却柔声道:“你小时候经常偷吃蚂蚁吧,因为很饿,所以看到蚂蚁就往嘴里塞。杀死它们无关良心,也不用考虑后果,甚至吃过之后也只是觉得这味道太恶心,正是如同我瞧着你的样子呢。”
吃掉一只蚂蚁是世间最恶心也最简单的事,乔植想了想,明白了她的意思,小声道:“酸的,并不难吃。”
女子伸出笼在袖中的手,指着天,冷嘲道:“你可知它为何这样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