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影戏行到正精彩处,徐雪尽见甄云濯坐在太后侧座,久久不回,便悄悄摸到了梁政祺和孙孟京身边:“梁政祺,听说你家第五房姨娘,是个男人?”
梁政祺一回头就见他一身白衣飘过来,吓了一大跳:“我靠你吓死我!”
徐雪尽拍了他一下:“至于吗?先回答我。”
“是啊,怎么了?”梁政祺挠挠头,“你有事吗?”
孙孟京不着痕迹看了徐雪尽一眼,后者一派自然:“没有,我这个人生来八卦,就爱闲话家长里短。”
他摊开手,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所以带我去看看吧?”
梁政祺:“……”
他们三人还真到了那位五姨娘院落附近,梁政祺如今看徐雪尽像看大哥,又有着救命的恩情在,下意识就无有不从,等他迷迷糊糊带着人过来了,才发觉不对:“徐雪尽,其实我父亲不全是因为美色,他一月里也就来看一次我们家五姨娘,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家有规矩,不能打扰他。”
这话他自己说的都心虚,不过这位五姨娘身份特殊,是侯府上下都缄默又敬而远之的存在,梁政祺突然有点担心惹祸上身。
徐雪尽点点头,望着前面的墙头:“我懂,那我们上去那里吧?我就远远看一眼就成。不会太冒犯吧?”
你还知道冒犯?梁政祺咬着牙根,忍不住嘴贱:“你上得去吗?”
徐雪尽不屑一顾地嗤笑:“就这?”
梁政祺是不敢小瞧他了,上次激了他一回骑马,差点命都丢了,这次他学会了闭嘴沉默,就算徐雪尽是被双手双脚地拽上去,也是上去。
“确实上不去。”徐雪尽平静地说,“所以小侯爷还不赶紧帮忙找把梯子?”
梁政祺:“徐雪尽我去你大……行。”他憋闷地转身,找梯子去了。
“看五姨娘做什么?”一直沉默的孙孟京站到他身侧开口,“听说了什么?怀疑了什么?”
徐雪尽神色如常,一张脸都是冷霜:“正好,我有事问你。孙公子,你们这样的高官贵族家里,信不信所谓的吉星高照或孤星煞命?”
“越是大家族,越是对此分外谨慎,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况且这世间最信鬼神之人,不就是九五之尊?”孙孟京道,他突然严肃起来,“徐雪尽,不管你信不信,当日你落水,救了你的人是我。只是我也晕了过去,不知后事,或许真的是甄云濯救了你,但我不欠你一条命。你因落水而受的苦,我会补偿。”
徐雪尽眼角微微扬起一点笑容,眼睛却是深不见底的暗色,他静静地看着前方,随口应答:“那便抵平了吧。”
他这样态度,让孙孟京更加心死了一分,几乎快要压抑不住心里的疯狂:“是不是连恨都不在意了?因为你更在意甄云濯。”
徐雪尽半隐在袖口的手轻磨虎口,眼神迷离起来:“是啊,我只在意他。”
迟来的醒悟和经年相思压在孙孟京心头,他是不甘心,也不服气,知道他还活着的时候,几乎要变成个疯子。那个人心机深重,对徐雪尽处心积虑不择手段,不是个良人,可他又好得到哪里去?
从前岁月慢,他是如何轻待徐雪尽的,最记得的人,是他自己。
“对不住。”他一声叹息,紧握的拳头松开,消散夜色,“我终究是迟了一步,若能重来,我们也许会有不一样的关系。”
徐雪尽眼睫微动,细品了他的话语终于觉出不对味来,终于有些忍不住:“我早就想说了,你对我如此穷追不舍,到底是为了甄云濯,还是为了我?迟了一步,是指谁?你……恕我直言,你个性刚强,也是纯阳的磨练,虽然世人慕强乃天性,但你与他实在不相配。”
孙孟京眼睛缓缓睁大,表情如同吞了苍蝇。
原来如此啊。看到他这表情,徐雪尽心里终于明了了,一直以来是他想错了,醉翁之意并不是在甄云濯。
“我明白了。”徐雪尽颔首,目光平静如初,好似知道一个人超乎寻常的心意不过是蜻蜓点水,“我不好男风,于此事上迟钝不堪,未能早些拒绝你,是我不对,索性悬崖勒马尚有余地,往后能不相见,就不再见了。”
孙孟京才晓得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声声恳切,字字诛心,一身多情月,却挂着薄情心,他这样沉重的恩怨情仇,在徐雪尽这里轻描淡写就过了,如一阵风,去了就不再回。那浓烈的不甘最后一次爆发出来,用尽了全力才没掐上他的脖颈,赤目厉声要一个说法。
“徐雪尽,我不是蠢人,甄云濯要谋的大事你我心知肚明,而你已身在其中,我只问你,真的不怕兔死狗烹?退一万步,年少情深又怎么能保证始终如一?我既愿意,你又何必如此薄情?泓鹿郡府和若阳孙氏就在这里,你利用我又如何?”孙孟京盯着他的侧颜眼里要滴出血来,“我也为你疯魔过,你此刻知道,还要怎么视若无睹?”
哦,难怪他说要将若阳给自己。
徐雪尽恍然大悟,片刻后只是浅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如师亦如友,算得上语重心长:“你我十几岁同窗之谊,如今暂且也算一条船上的伙伴,我有一句好言相劝。孙孟京,乱流已至,越是大鸟越要择木而栖,这是天理使然,不必带着你阖族来全自己一腔孤勇,不过是感动自己罢了。郡府也好,孙氏也罢,数十年来从未出过不能明辨是非之人,你我同学正义之道,应当明白到底所求为何。”
孙孟京怔住,犹如当头棒喝。
“你看,子颂。”徐雪尽唤他表字,开天辟地头一遭,他们在对弈,而有人已经满盘皆输,“天地要变,你就算不是枭雄也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儿女情长在此时节委实埋没你,更对不住郡府对你倾心培养,我身如芥子,仍旧敢心藏须弥,若有你这般投胎的好运,定要去试试逐日的快意。无论我们是不是同道中人,都望你要明白自己的初衷,定要选好自己的道。”
“你我重逢时,你培养的侍卫被一剑穿过而面不改色,你早有这等谋划,与我没有半分关系,何必以此来试图打动我?太不值得。”徐雪尽浅笑,背手而立。
这是他默默看了几年,待人“死”后才知是怦然心动的少年。他初见迷的是这一具皮相,再后来是什么,孙孟京已然说不清了。
这一刻他明白了一件事。有些人不论以什么样的情感去对待,都是值得的。
“你说的是。”他嘴里心里还有无尽酸涩与遗憾,但也只到这里了,“听君一席话,子颂醍醐灌顶,不管日后如何,我会记住今时今日。”
徐雪尽撇头,冲他点头:“那我在我的道上,先走一步了,若是可以,会恭候大驾。愿君不啻微茫,造炬成阳。”
“来了来了!”梁政祺扛着一把梯子跑来,支撑在墙上,“就看一眼啊。”
他喘着气,没察觉到二人之间变换的气氛:“徐雪尽,你还有这偷窥癖好呢?”
“说什么难听话,我这不是偷窥,叫取经。”徐雪尽撩着长袍爬上去,一瞬间颅内天旋地转,他脸色骤白,胃里翻江倒海,勉强忍着才没吐出来,“你这小娘多大了?”
“哦,和你一样,八月十五的生辰,我记得很清楚。你行冠礼那夜我父亲特地给五姨娘过了生辰。”梁政祺说道,“请了好些高僧道长一通乱舞呢。”
孙孟京注意到他脸色:“你怎么了?”
徐雪尽摇头:“梁政祺,你可知你父亲为什么娶他?”他见这方寸的院子用道家供养龙脉的法子布置风水,上头却挂着佛家的经幡,与何文秉所说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