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钟擦去桌上水渍,意味深长望向面前布菜的纤长手腕:“我们少个人,对面也得少一个。中书郎,你身为中朝官员之首,这回总能做到了罢?”
布菜的手腕没有丝毫抖动,稳稳地夹一筷子素烧鹅,放入吕钟面前盘碗。
章晗玉眼皮都不抬一下,云淡风轻道:“小事。”
吕钟满意地笑了。阴沉的神色松散几分。
“你好好做,干爹少不了你的好处。去吧!”
*****
出宫门时正好逢宫里落锁。章晗玉走出几步,站在玉带桥上,回头注视丈许高的两扇铜钉朱门缓缓关闭。
宫门外等候的阮惊春跳下马车迎上来。
阮惊春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正是阮惜罗的同胞弟弟,两人生得有六分像。但性情就差多了。
阮惊春佩刀护送主家登车:“阿郎!宫里一切可好?可以回程了?”
“无事了,回家。“坐上马车时,章晗玉习惯性地扫一眼宫墙斜对角。
那处角落空荡荡的,并无凌家车马停靠。
回程路上,她时而想起国丧当日,凌凤池托人带来的那句分不清真假的口信:“激流勇退”。
时而又想起今日干爹对她说的“我们少个人,他们也得少一个”。
当朝开国也有近百年了。接连几任天子早薨,金殿上坐着的不是年幼的小天子,就是垂帘听政的皇太后。
朝廷表面看着平静,内里早乱七八糟的。
世家大族出身的外朝臣,亲近皇家的中朝臣,再加上内廷掌权的大宦。
三方各执政务,势力此消彼长,又拉又打,斗得死去活来。
太皇太后在时,还能压制住各方,维持表面的平静。
现在倒好,直接亮刀了。
“我这位义父习惯了你死我活的路子。但路是死的,人是活的。”
晚上用饭时,章晗玉边用饭边跟惜罗提起:
“就说凌家那位新出仕的小六郎,凌春潇。长得清秀可人,性情么,憨态可掬。我请他吃过两顿席,他对我印象不错。听说为了我还跟他自家长兄吵了几次。”
好好个凌六郎,留着他大有前途,干爹非要除掉他作甚。
惜罗听出她的口风,手里筷子都惊掉了。
“哎呀……那可是凌家嫡出的儿郎,凌相的同母亲弟弟!当真动了凌六郎,凌凤池必定要不依不饶,你死我活了呀。阿郎,这回一定要慎重。”
“我晓得。”
重事压着,饭倒也没少吃一口,章晗玉慢条斯理喝尽最后一口羹汤。
“想要对面少个人,倒也不一定非得是他家弟弟。”
“来而不往非礼也。先礼后兵罢。“她随手扯下一张便笺写下几个字,吩咐下去:
“惊春,晚上悄悄出趟门,替我送封信去凌府。”
***
凌凤池在国丧期间受了风寒,原本喝汤药早早地睡下了,却被章府半夜送来的密信惊动,内室重新掌灯。
暖黄的烛光跳动,他只披一件单袍坐在长桌后,修眉长目笼罩于阴影中,看不清神色。
章府所谓的密信里只有薄薄一张纸,摊开在灯下。
看熟了的一笔清隽行草,笔意洒落,显然写得随意。寥寥数言,一挥而就,灵动风流气仿佛流泻于纸上。
“凌相所言大善。”
“观京兆局势,正如君所言,波澜将起,动荡可期。”
“凌相,晗玉旧友也。互斗相伤,只令亲痛仇快。凌相何不激流勇退,善存自身,归而隐之,逍遥山林?”
他托口信递去的劝谏言辞,对方不理会倒也罢了,还理直气壮地扔回他自己身上,字句都懒得改动几个。
凌凤池垂眸注视半晌,指腹抚摸过那句笔迹灵秀、言辞敷衍的“凌相,晗玉旧友也……“
细微一哂,把信纸挪去火上烧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