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下角有个正在缓慢旋转的线条图标,几乎和每个电脑运行进程中最令人烦躁的“加载中”基础图标一模一样,区别在于——这个图标已经在那里转了六年,要是算上莱克斯并没有清晰记忆的年份,或许更久。
在我设计的程序、以及今后一切属于我的代码里,我一定要禁止所有没有明确进度显示的加载状态。莱克斯厌恶地想。这就像在头颅中有了一颗定时炸弹,你不知道它会不会炸、什么时候炸、爆炸的结果又会是什么。
他认为这是一种对他无声的挟持。莱克斯已经对这个异常做过一定的研究,他试探过保姆、维修工、宴会上的同龄人、父亲的下属,甚至他的父亲,没有一个人能看到那个标记。就像是一个仅仅针对自己的诅咒。无论是睁开眼还是闭上眼,初醒时还是入睡后,那个图标如影随形——莱克斯已经在视力检查中确认了他的视网膜没有问题,眼睛十分健康。
是的,入睡时也能看到。显然它并不像它永不停息的愚蠢旋转一样无害。
莱克斯一度担心这又会将他拖入过去一般神志蒙昧仿佛与世界隔膜的状态里。他在清醒前并不曾觉得痛苦,清醒后也并不留恋幻梦隔离现实的柔软,现实里要承受的痛苦对他来说并不难捱,他唯独无法忍受的是精神上的不受控。
不过暂时他只是需要看“电视”,在入睡后他被迫见到诸多第一人称沉浸式的片段,有些短得就像游戏载入界面的宣传片,也或许确实是?
大部分主角是莱克斯·卢瑟。幼年的、少年的、青年的。他从书本的署名和他人的称呼里确认了这点。
莱克斯知道平行宇宙的概念,但他只是困惑。
他与在镜面里映出的或相似或不同的面孔对视,无论是蓝的、绿的、灰的眼瞳……他都看见了熟悉的神色。有些是像他自己,有些又更像莱昂内尔。冷漠、骄傲、自负、傲慢、蔑视,他感到冒犯与厌恶,轻微的。而对于其他一些他暂时无法辨认的部分,他目不转睛地打量。
那些差异性与相似性交织的人生从他身上接踵流淌而过。他在阅读,他在做实验,他在飓风里奔跑,他在小镇的逼仄房子里弹奏钢琴,他在和保险公司的人打电话。很少的时候,他会笑——不含恶意的笑声总是成对出现。
莱克斯打量着另一个“笑声”——另一个男孩。总是同一个。并不长得一个样,但他能够认得出。或许是他能见到的最聪明的农场男孩,克拉克·肯特,斯莫威尔。他记这个名字的时候不是很用心,如果不是反复出现,那肯定会被他忘记,因为很显然这位“肯特”从来只能参与他人生最弱小的那些年。当然没有人能跟上他。
《我们孤独吗》*。莱克斯看见过那本书不止一次。他知道那是一本怎样的烂书,早在最初的一年他就与另一个莱克斯共同花费了一个半小时试图从作者愚蠢盲目的论证中得到有价值的东西,但那完全是一部缺乏科学性的空想……描写外星人的科幻小说都会比它逻辑严密。因此在那个农场男孩尝试翻阅时,他很高兴那个时空的卢瑟及时帮肯特节省了时间,尽管只是一个多小时,少看点愚蠢的文字说不定就能让他的未来月薪涨上一截。
人类会因为联络不到地外生命就忧心自己在宇宙中是孤独的,这对莱克斯来说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说出这种话的人显然正因为过剩的情感自我感动,他们——就像大部分人类一样,从来意识不到孤独正是一种绝好的保护,而接触意味着了解、触碰、碰撞,继而总会是纷争,总会有纷争,未定而未可知的外星人永远是危险的威胁。
对于这本书的提问,莱克斯可以给出答案,对,我们不孤独。并且这才是该被担忧的。其潜在意义也恰好能推导出莱克斯的另一个回答,对于大众定义中孤独的回答。答案是相同的:我不孤独。因为孤独是不必要情感需求的外化,心灵自作主张的酗酒式屈服,“感到孤独”本身就是一个骗局、一份麻醉剂,是让人类理直气壮变得软弱的借口。有无比丰富的难题、世界与未来等着他去征服,他如何会孤独?没有时间、没有理由。他不像其他人类一样不擅长为自己负责。
“这便是人类共通的本质:无论我们选择戴上怎样自信的面具,在内心深处,我们都暗自渴望被认同、被接纳——不是因为我们做了什么,只是因为我们是谁。”(注1)
这本书是肯特的品味。莱克斯认为写下这句话的作者太过盲目自信,但这句话依旧让他感到刺痛。
……
好了,以上就是他的困惑。还不够吗?他并没有困惑——并没有困惑为什么从没有在宴会的同龄人里看见一个名叫克拉克·肯特的小男孩!显而易见那个男孩只会出现在smallville这个“小”村庄!一辈子和“大”都会无缘了。
—
更多的夜间电视都是卢瑟一个人的纪录片。
越是年幼的卢瑟越令他习惯与舒适,大部分情况下他们都在贪婪地攫取知识,这让这些晚间的影片多了些功用。书籍的跳跃性很大,但他从六岁开始就发现这对他的理解并不能造成太多困难,最开始他需要强行记下那些他从未接触过的知识,但是很快他总会理解,他需要凭借记忆力生记下的东西越来越少,他赞同卢瑟们对大部分书籍的批判,伪作与庸人之言,除了浪费纸张时间毫无意义,他很乐意做这样一个幽灵书友。
此外还值得一提的是莱昂内尔,或落魄或富裕的莱昂内尔,总是在庸俗或罪恶里匆忙奔赴他的死亡。
如果说不曾品味当然是谎言,莱昂内尔的死在这些记忆里就像商铺会送的小赠品一样,大同小异,又有些廉价的趣味。
更多的趣味来自卢瑟本人,莱克斯很惊异地发现了这一点。他发现在其他任何世界里,从幼年到青年,卢瑟们在犯罪上就像是世界的主角,下毒、嫁祸、伪装车祸、实验事故,诸如此类,再粗糙的计划都没有被识破过。不仅仅对莱昂内尔,毕竟白手起家也不是容易的事。当然,对于那些警探来说,无论是要注意到意外事故的细节还是要怀疑一个敬慕父亲的悲伤孩子、或一个有钱大方的企业家都太难了。他永远能得到那最初的一份自由,顺利拿到第一桶金。
莱克斯认为处理莱昂内尔是他的同位体们做的第一件有益于社会的大好事。不过他做的第一件好事大可以更有意义一点。不,不是说他从未计划过杀死莱昂内尔。但根据某几个平行世界莱昂内尔的人生轨迹和疾病表现对比,他的父亲已顺利走上了人生的末班车,人生大事难以避免,肿瘤就是一件。一个酗酒的暴躁狂如何能提前发现脑瘤的早期症状?作为儿子他同样不希望父亲提前忧虑。为他庆贺吧,请干杯畅饮,这又是一件莱昂内尔难得能给儿子提供便利的事——做一位好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