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京墨有时候也会想,除了自己,这个世界上应该再也没有一个弟弟是在“求资源”要来的小短片里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亲姐姐。姐姐跟妈妈长得很像,何京墨不懂遗传学,不知道爸爸的厚嘴唇没有遗传在姐姐身上是科学还是幸运,所以没有产生嫉妒,觉得姐姐天生就该是这么漂亮的,在一个龌龊的模糊的摇晃的镜头拍出来的小视频里,姐姐美得让人很难产生对着这种小视频应该会产生的心思。
那天徐双凤跪在自己脚边求何京墨给她打印一张姐姐的照片,何京墨问她,姐姐是什么样的?
这问题不难回答吧?问一个母亲你的女儿如何,再不了解也总是有话可说的,她小时候会像自己一样看见商场里最贵的玩具也不感兴趣因为早就已经拥有了太多,她小时候会像自己一样很没有礼貌总不喜欢开口叫人因为讨厌家里来的那些叔叔阿姨,她小时候会像自己一样有喜欢的买衣服的店衣柜里都是相同的logo因为看起来整齐划一让人很有成就感。何京墨当然不敢问这样的问题,他年纪小,却早早懂事,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不。
而徐双凤泣不成声,或者说难以启齿,所以给何京墨太多留白,他花了很多时间去想象姐姐是什么样的,也花了太多时间去质疑,很想问问何敏达,问问自己的父亲,为什么都是这个家里的孩子自己可以过这样的生活而姐姐不行,只因为自己是男孩而姐姐是女孩?很想告诉何敏达,你这样做不会让我觉得我是万众瞩目受尽宠爱的王子殿下,更让我屈辱和痛苦!
现在姐姐就站在她面前,眯着眼睛笑,叫自己的名字。
何京墨的人生头一次产生这种紧张感,他顿悟了同龄人都在说的“上课被老师点到名字”的感觉,就好像判官捏着自己一生的罪责,终于要下最后通牒。站在姐姐面前连手脚都觉得多余,恨不得砍下来收好,磕磕绊绊地挤出来一个字:“……嗯。”
结果冬尔的注意力根本没有全然放在何京墨身上,她只看了何京墨一眼,立刻转头去看许蔷薇:“我弟弟诶!他跟我长得像吗?”
许蔷薇的目光也落在何京墨身上,上上下下地巡视一圈:“没感觉。”
冬尔眨眨眼:“我也觉得不是很像,可能是小孩子还没长开?”然后又问何京墨,“你几岁啦?”
何京墨就像是被提词器摆弄的玩偶,机械地回答问题:“九岁。”
冬尔似乎对这个年龄很惊讶:“哇,九岁,诶,九岁是不是应该还在上小学?那你成绩怎么样?”
天知道,何京墨从没有因为自己的成绩产生过一丝的愧疚和焦虑,每个学期期末结束后的家长会都是徐双凤到场,老师照样是要表扬前几名之后再鼓励后几名,倒数的几个同学被点到名字后面色涨红,不敢同家长愤怒而不争的目光对视,而何京墨面不改色地靠在墙上玩手机里的塔防游戏。
这是第一次,他不敢说自己的成绩很烂,又不敢撒谎,嘴巴张开又合上,脸都憋红了,冬尔很了然地“哦”了一声:“看来你志不在此呀!”
许蔷薇嘴唇弯起来,何京墨不知道那算不算一种嘲笑。
冬尔过来又做了一份笔录,何京墨像是一只小型犬一样眼巴巴盯着姐姐,姐姐走到哪儿他就盯到哪儿。听见警察问姐姐要不要跟徐双凤见一面,姐姐很果断地说不要。他又紧张,深知姐姐是如此痛恨这个家和这个家里的人,两只手在腿上大拇指互相捏紧,紧张过头的时候用指甲掐自己,痛才觉得安心一点。
许蔷薇在跟何运莲聊天。
“你妈妈帮你跑出来的?”
“嗯,她把家里全部的钱都给我了,刚刚我看见她被带进去,脸上都是伤。”
“原谅了?”
“没有,我是不是很自私,我不想原谅。”
“我是自私的人,这个问题问我我肯定觉得你做得没错。”
“但也会觉得她可怜。”
“以后怎么打算?”
“没想过,前几天都在想怎么不被发现,今天刚被带来警察局。他们都会被抓起来吗?”
“肯定会,你们年纪太小,应该会从重处罚,起码也要判几年。”
“我可以跟你走吗?嗯……我不知道去哪里好,我连学都没上过,未成年应该也不好找工作。”
“家里没有亲戚吗?”
“我不想跟亲戚一起。”
“等她出来问她。”
“你家你说了不算?”
“说了不算。”
“哦~”
“你那是什么语气?”
“没有啊,很普通的语气。”
何京墨根本没心思听身旁的两个女人在说什么,直到冬尔从房间里出来他才匆匆撇开自己的视线,下意识往何运莲身边挪动,假装自己也在话题中。没想到冬尔直接坐在何京墨身旁,吓得何京墨脊背都挺直了,紧接着听到冬尔笑着的声音:“你很怕我?”
何京墨赶紧摇头:“没有!”
冬尔靠着背后的墙,姿势放松:“你跟我想象的很不一样诶。”
何京墨下意识抿唇,因为他是真的很讨厌自己百分百遗传于父亲的这张厚嘴唇,不光是因为丑陋,更因为他担心姐姐看着自己就想到父亲。低着头,做错事一样,声音也小小的:“你……你有想象过我的样子吗?”
冬尔说:“当然,虽然不知道你的名字和样子。啊,其实,甚至也不知道你真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但我知道我一定会有一个弟弟。”
何京墨又感觉到窒息一样的痛苦,可是他又觉得委屈!他也会为自己觉得委屈,只是一个九岁的孩子,自我为中心的小少爷,何京墨觉得自己其实没做错什么事情,难道自己的出生就是错误吗?可是就算他的出生是错误,也不是他自己选择出生。
何京墨磕磕绊绊地道歉:“对不起……”
冬尔看他:“嗯?”
何京墨仍然低着头:“感觉,感觉是我抢走了你的生活,你在这个家里活得很不开心,但我……他们都说我养尊处优,如果不是为了我,可能你也能过上这种生活吧。”
冬尔歪着脑袋:“你在不开心吗?我没有哄男生的经验。”
何京墨立刻摇头:“没有没有,我没……反正不是要你哄我,对不起。”陷竹府
冬尔便说:“你好喜欢说对不起哦,不过有个弟弟的感觉好像也挺不错的。”
何京墨没反应过来,冬尔的话不难理解,何京墨的心都已经开始跳了,主观上还是不承认自己听到了这样的话,按照他的预想,冬尔理应该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其实本来应该狠狠骂他一顿甚至打他一顿,但冬尔不是这样的人。
他还在笨拙地消化这份来之不易的善意,冬尔已经越过自己加入了另一场话题,质问许蔷薇如何认识何运莲。何京墨感觉自己正在耳鸣,有些听不清三个女人正在说什么,只看到冬尔眯着的眼睛、许蔷薇弯着的嘴角和何运莲举着的手分外无辜的表情。
好像,好像自己从来没有被当成一个外人,生来就是某个人的弟弟。当然,当然,自己当然生来就是她的弟弟,可她竟然一点怨言也没有,这怎么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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