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这场病生了足足三天,直到第三天体温才维持在了正常温度。三天没有洗澡,因为没力气也因为许蔷薇不许去,县城的酒店供暖方式很朴素,没有空调,只有一片到了晚上十一点左右就降温的暖气片。
手摸上去能感受到热,屋里的温度却丝毫不见上升,像是七年之痒的夫妻,抽屉里锁着鲜红的结婚证,似乎证明爱情,一屋二人三餐却像是陌生人,最多关心一句今天的菜是不是做得咸了。
在北方的冬天三天不洗澡也不算难得一见的事情,只是头发确实油了很多,就像前几天上半身穿着小香风,下半身穿着花棉裤的玫瑰,现在彻底从小香风变成花棉裤。可两个人都不在乎,一个不在乎形象,一个不在乎对方是什么形象,有了精神的玫瑰刻意把脑袋往许蔷薇胸前蹭,报复她不让自己洗澡。
生活需要一点脏乱,否则显得太过虚假。
抱着猫咪一样把人抱进浴室,穿了三天的衬衫扔进洗衣机,好在淋浴打开就有热水。玫瑰坐在小凳子上,花洒被许蔷薇拿在手里热水往玫瑰脑袋上浇,透明的热水从头顶上分开,落下来的是黑色的瀑布。
很久都没有人给玫瑰洗过澡了。
玫瑰不知道想到什么,眯着眼睛笑。
“怎么?”
“没怎么,想起小时候妈妈给我洗澡,除此之外还没有其他人给我洗过澡。”
热气把整个浴室都熏透了,朦朦胧胧,好像一闭眼睛就能回到任何过去或者将来。玫瑰当然也有童年,有家人,只不过越长大记忆力越差,就算费力回忆也想不到前因后果,只记得模糊的镜头,记得女人一边帮自己擦洗身体一边流泪,说的什么也记不起来。
十岁左右玫瑰很喜欢洗澡。
至于原因,实在懒得回忆,或许并不是记忆力变差,也不是脑袋变坏,而是玫瑰不想回忆。不想回忆和无从回忆的结局都是忘记,所以对玫瑰来说是完全一样的,人总不能一直都活得很清晰。
唯独记得感觉,她是靠皮肤和感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非要用滚烫的水把皮肤烫得通红,让痛觉从某一处扩散到全身,手指伸进去洗到指腹的皮肤皱缩成一团,拿出来的时候看着发白的指尖发呆。洗澡是难得放松的时刻,不管是哭声还是笑声都在哗啦啦的水声里遁形,抬头的时候脸上全是水,没人敢说是从眼眶里流出来的泪。
后来长大,地点从家换成酒店,酒店有了浴缸。
又爱上在各种浴缸里泡好几个小时,泡到最后连热水都懒得再换,最后习惯了整个人浸在凉水里,感受自己的身体逐渐和水温变得一样冰凉,幻想被封在冰川,连呼吸都可以省略下来。
竟然有一种逃脱之感,从家到酒店,从被动变为主动,好像这样就可以彻底从受害者的身份挣脱出来。玫瑰不喜欢当受害者,不要把自己放在如此弱势的地位,可怜地等待谁搭救,她绝不需要任何人搭救。一旦把自己当成了受害者,就意味着从此以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沉湎于痛苦,太不划算。
每个人都会爱上痛苦,麻木到痛被当成快感,这才是痛苦在世界上如此猖獗的根本原因。
澡洗得慢,许蔷薇对待她太过细心,每一处都为她清洗,因为太过认真而有了其他的意味,总觉得她想洗干净什么东西。玫瑰闭着眼睛,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好好珍爱的娃娃。可也仅仅是娃娃而已,不是爱人,为什么呢?
于是这一刻又好像没有擦干就被晾在冷风里,有些觉得冷了。
玫瑰今天睡得很早,大概因为大病初愈,精神焕发了一下午,被热水烘得昏昏欲睡。
干净的柔软的玫瑰,一个人占据了大半张床,把双人的被子全部夹在大腿里,把刺全部收起来。许蔷薇从背后吻她的肩膀,玫瑰发出模糊的笑,说不要做,很累。许蔷薇没说话,玫瑰便又问,真的不做吗?许蔷薇便把手伸过来,搭在玫瑰的腰上,玫瑰又说,真的不做,我想睡觉。
许蔷薇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像是冷战中的爱人。
冷战?爱人?其实也并没有热恋过。
想到这里,玫瑰多出很多不满足,觉得许蔷薇凭什么不说话呢?真像某一种找妓女的男人,脸上写着的全是道德感,跟妓女做爱的时候绝不开口说话,要把同爱人之间的做爱区分开,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将自己当成一个在米其林排不上座位却不甘心饿肚子的上流人士,屈尊在便利店买了一份微波炉加热的盒饭。
她转身,随即落进许蔷薇的眼睛里,看着那双眼睛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许蔷薇凑过来吻她的眼睛,问她做吗?
玫瑰失了声,真的变成玫瑰,好半天才说,那做吧。
许蔷薇动作温柔,把玫瑰抱在怀里轻轻安慰,轻柔的吻也没有停下来过,让玫瑰总是想起妈妈。那时候妈妈也总是这样抱着她,好像对她无比愧疚所以才格外温柔,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呢?是不是疼呢?是不是害怕呢?许蔷薇也会这么问,有没有不舒服?会不会疼?怕不怕?
玫瑰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词语,她不习惯扮演弱者。
大病初愈,玫瑰的腿仍然是酸的,某一时刻绷紧,肌肉都要尖叫着抽搐。许蔷薇却抱得更紧,怕她逃掉一样。
可是明明在休息日,不是吗?
休息日是绝不要做这种事情的,不然怎么能算是休息日?明明是许蔷薇给了她这么快乐的休息日,也是许蔷薇亲手掐断。抱着枕头捂住自己的眼睛,不发一声。她用不发一声来证明自己在休息日,起码在休息日做爱不用表演,可以尽情当一个哑巴。
实际上许蔷薇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想要跟自己做爱。
眼睛没有流泪,心里却流泪,觉得许蔷薇真像是自己的一个回头客,给了五星好评之后说下次还来。如果不是回头客,难道还是爱人?
高潮的时候哑着嗓子,轻声叫许蔷薇的名字,说我明天就不叫许玫瑰了。
许蔷薇的声音好温柔,明天要叫什么名字?
玫瑰声音小到几乎听不清,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好了。
于是玫瑰没有说自己明天打算叫什么名字,她柔软又乖顺地闭上眼睛,准备在夜里入睡,感觉到有人在清理她的身体。模模糊糊的记忆又飘远了,好像小时候妈妈也是这样擦她的身体。
玻璃上突然映出天边炸开的烟花,天好像短暂地亮了一下,高高抛起的快乐炸成五颜六色的碎片。
睡着之前玫瑰想,妈妈也是好可怜的人,不知道她的愿望有没有实现,自己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了一个弟弟?
于是做了梦,梦里有一个面目模糊却笑得开心的男孩。
父母都开心,笑容永远地雕刻在脸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给男孩起名字,叫什么好?要身体健康,要平安顺遂,要平步青云。望子成龙,后半句是哑谜,没人能猜到答案,女儿在他们身边褪色枯萎了。
凌晨四点,玫瑰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呼吸,却仍然觉得窒息,痛苦地将身体蜷缩起来,牵线木偶一样拿过自己的包包,捏出来夹层里的身份证,看着上面的名字吃吃地笑出声来。
【??作者有话说】
其实玫瑰的名字很好猜,但没有名字是最大的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