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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玫瑰的恶作剧(第1页)

阿烟又买了票自己回去看那部电影。

这次影厅竟然不是空无一人,中间一排坐了一对情侣,后排零星坐了两个单独来的人。阿烟把自己安置在第一排,仰着头看面前巨大的荧幕。这次她没有错过任何一个镜头,自己点燃那支香烟的时候白色的字幕浮在运河上,写主演是“星星”,自己对着运河大喊之后有长时间的空镜,一片黑暗里,写导演是“许蔷薇”。

再然后,镜头开始晃动了,拍摄的时候摄影机被三脚架固定,阿烟记得清楚,所以摇晃是一种表现手法,因为谁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阿烟不觉得羞耻,她从不觉得羞耻,这两个字天生没有长在她的字典里。相反,她甚至满足到闭上眼睛,整个人在座椅上舒展开,像春露下的一朵花儿,欢快地伸开每一瓣花瓣。

许蔷薇。

阿烟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光影在她身体上演一部皮影戏,吊灯好像摇摇欲坠,她突然想到那张被自己早早扔掉的,写着号码的爱心折纸。是的,阿烟扔掉了那张纸,担心自己真有一天有机会拨通那个电话。所以跟自己说以后都不要看电影,却被命运羁押进了电影院,这半年来阿烟只来一次,刚好在荧幕上看见自己的脸。

扔在哪里来着?

扔在哪里来着?

阿烟总觉得自己近来记忆出了些问题,昨晚一起睡觉的男人今天便忘记是二十岁的青年还是四十岁的叔叔,走进咖啡店坐了很久被服务生提醒还没有点单,耳机里的歌放了好多遍调子都要记不清。

唯独总忘不掉许蔷薇的脸,那是一张足够吸引人的脸,让阿烟觉得那张脸仅仅躲在镜头后相当可惜。笑应该更放肆,身体应该更热,声音应该更沾染情欲。阿烟笑出来,笑夏天的那个夜晚,确实是自己主动勾引她,想让她跟自己一起出演一场闹剧。

一小时十七分钟,电影票上已经把这部片子的时长写得清清楚楚。

一小时多十七分钟而已,无论放在哪里都是转瞬即逝的一段时间,阿烟却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好久好久,久到阿烟下意识摸出手机,迷茫地对着拨号键盘,发觉这一笔账无处讨要。

但财运总是眷顾她的,电影还没结束,阿烟收到一则新的短信。

“崇海路如家酒店,1103。”

客人是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男人,他身上似乎发生了些故事,快捷酒店写着明显的“禁止吸烟”,可从没有人遵守规矩,桌子上甚至就摆着酒店提前准备好的烟灰缸,现在里头驻扎了密密麻麻的烟头,像训练有素的军队。

阿烟被浓郁的烟呛到轻轻咳嗽了两声,硬生生忍下来,先说你好,是胡先生吗?

男人不说话,两根指头看起来又粗又硬,夹着香烟的指尖黑黄。厚厚的嘴唇狠狠嘬了一口香烟,眯起眼睛享受大脑被尼古丁支配的片刻高潮,在烟雾缭绕中问:“怎么称呼?”

阿烟柔顺得好像不是一个女人,而是被买下所有权的物件。她将外套脱下,包包甩在床上,高跟鞋贴着墙边放好。光着脚走过去,笑得乖巧可爱:“您叫我……您想要为我起一个名字吗?”

“我老婆出轨了。”

啊,这么直接的开场白,真是让人同情。她垂下自己的睫毛,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安静,沉默片刻,主动开口:“对不起。”知道这场交易背后默认的规矩。

“你也觉得对不起我,是吗?”

“当然,是我做错了。”

“你当然做错了,王佳慧,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蹄子,当然是你做错了!”

佳慧的脖子上箍了一只手,跟看起来一样,男人的手粗硬,碰到佳慧的皮肤就像是最小目数的砂纸蹭到七分熟的鸡蛋。又疼又烫,佳慧眼睛里挤出来几滴可怜巴巴的泪,想呼救又不得不为了自己的错误承担的模样,真解恨。

“从刚结婚的时候你就觉得我配不上你,不是吗?我平时都不敢回你家,你爸妈什么时候正眼看过我?你呢,你正眼看过我吗?跟着我委屈你了吗,我费劲了心里讨好你巴结你父母,我换来什么了我,我……我真是个窝囊废,我就应该好好打你一顿!”

佳慧躺在床上,听见自己的嗓子里飘出来带着哭腔的呼救,助燃剂一样。

佳慧不喜欢看电影。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故事,故事的载体也太多,简短如诗歌、音乐,详尽如电影、小说,更有身临其境者,如今晚。她难道还需要坐到电影院里靠代入感来体验别人的一生吗?她有太多机会成为别人,替人受过,分摊伤疤。

这就是妓女,绝并不是一份多么安逸的工作。

很多人觉得只不过是躺着赚钱,多么简单,简单到任何一个女人都可以做这份工作,嘲讽和瞧不起中带着一丝微妙的难以解读的嫉妒。佳慧早记不清自己的名字,没人在乎她的名字,比如现在,她叫做王佳慧。

佳慧跪趴着,后颈被一双手死死按住,脸被迫深埋于蓬松又柔软的枕头里,呼吸一时困难。眼前一片沉沉的黑,想要甩掉身体上的触感和疼痛,只能超负荷地运转大脑。

想自己难道不是在做一份伟大的工作吗?

人们崇拜漫威平行宇宙中的超级英雄,可生活中就有默默无闻的超级英雄,例如妓女。想到这里佳慧差点笑场,赶紧叫出来应景的调子,笑意缓过去才在心中举杯,与这个城市中某处的另一个佳慧遥遥相碰,祝她平安健康,逍遥快乐。

佳慧没有受伤,只不过皮肤上多了很多红痕和淤青。

竟然也都漂亮,像某种野蛮的群体在猎物身上打下了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记号,要知道娇艳的美人只有被玷污过才属于每一个男人,除非如此,不然她是属于自己的。

男人冷静下来之后还知晓道歉,这已经是意外之喜:“抱歉,我知道规矩,你开个价。”

佳慧嗓子几乎哑了,没什么力气讨价还价:“一个月误工费好了,大概十万左右?看你能力吧,其实一个月也赚不到十万,只是我有点累了。”

十万块钱很爽快地入了账,佳慧心情不错地道了谢。她确实心情不错,恐怕很多人会定义这次交易为性虐待,佳慧才不这样庸俗,对她来说只不过是接了一项更高难度的工作,而她完成得出色,顾客付钱也干脆,这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确实要休息一段时间了。

佳慧,不,她不太喜欢这个名字,这名字太常见也太生活,这城市里不知道多少个佳慧。有的正在学校里开着灯熬夜做作业,有的在柔软的床上进了甜美梦乡,有的因为失眠辗转反侧纠结是不是要吃一顿夜宵。

还有的只在夜间游荡,长到脚踝的外套包裹住刚刚被享用完毕的身体,厚重的围巾遮掩起颈间的红痕。天气好像比前几天还要更冷一些,便利店的玻璃上蒙着一层白白的热气。

她翻着心里的字典,准备给自己起一个新的名字。

突然想到许蔷薇这三个字,觉得这名字精妙,看见她的第一眼自然想起蔷薇,比别的花更有野性,风来雨也来,她仍然是那个模样,笑盈盈地站在茂盛的根系里。

可怎么又想起了她?

蔷薇,蔷薇,于是她决定了自己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名字,又像一只小狐狸一样眯着眼睛笑起来,擅自将自己列为蔷薇的双生姐妹。瞬间又想,许蔷薇不会知道自己在这个冬天的凌晨四点突然多了一个妹妹,两个人从无半点血缘关系,她现在大约睡着了,明天睁开眼睛,她就拥有了一支玫瑰的牵绊。

这是玫瑰的恶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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