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走奈何桥,前头排着好多人,何运莲跟前头的人保持着差不多的距离,想努力看清周围的环境却总是做无用功。视线好像被什么东西蒙住,迷迷糊糊看见一片昏黄和浅灰,前后的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一律糊成一团影子。
于是这条路变得有些漫长,何运莲不得不感到有些无聊了。想起来妈妈,有些后悔在遗书中没有感谢与妈妈相遇,这算是一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写遗书的时候觉得妈妈的功过无法相抵,放走自己不过是她自己赎罪而已,现在又觉得愧疚,明知她是拼死才做了这个决定,而自己却在出租屋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连赎罪成功的机会也没有给她,她又该多么绝望和悲痛?
又想起来许蔷薇,不知道许蔷薇会不会刷到自己的博客,又后悔自己忘记在遗书中写明不是自杀而是生病。她不想许蔷薇误会,误会自己到头来还是决定结束生命。但其实何运莲不记得那封遗书有没有发布成功,她实在太累太虚弱,强撑着改完最后一个错别字就晕死过去,不知道临死前有没有按下去发布按钮。有也好,没有也好,其实无所谓。
很莫名,竟然想到何京墨,何运莲一直觉得自己是很恨何京墨的,当然要恨。可何运莲又很清楚,何京墨每次从冰箱里拿出来一瓶橙汁都是真心实意地想给自己喝,何京墨邀请自己去他家里玩游戏也是真的想和自己玩,其实只有何京墨会让何运莲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何京墨觉得她喜欢喝橙汁,喜欢玩游戏,而不喜欢透视的睡裙和上千块的护肤品。后悔那天没有坐下来跟何京墨一起玩游戏,总之都是要挨打的,为什么没有干脆利落地开心之后再回去挨打呢?所以何京墨说得也对,都怪自己胆小无趣,这并非是自我否定和自我贬低,只是何运莲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现在回顾自己的一生,发现处处后悔。
原来也不是没有遗憾。
“何运莲!”
何运莲猛地抬头,以为孟婆的汤已经到了嘴边,瞬间都已经产生对于要忘却一切的恐惧和抗拒,却忽然发现自己身边空无一人,就连前后的那些模糊的影子也不见了踪影。她往前走了几步,觉得头晕目眩,脚步虚浮,呼出来的气是灼热混沌的。
“何运莲!”
谁在叫她?这声音不知道从哪里来,好像就在耳边,又好像远在天边。听不出是性别年龄,被厚重的雨水淋湿一样的声音。她捂住自己的耳朵,觉得既然要忘记,不如也忘记名字。小时候何运莲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妈妈说她的名字取自“好运连连”,于是小小的何运莲真的相信自己以后一定会好运连连,实在可惜,她大概是好运连连里运气最差的那株莲。
“何运莲。”
何运莲猛然睁开眼睛,看见很熟悉的天花板,这几天她每每睁开眼睛看见的总是这块天花板。跟“家”里的天花板不同,家里的天花板是惨白的,灯是吸盘式,灯罩有浅白色的菱形花纹,安稳地蛰伏许多年。而这里的天花板是灰色,现代风格的艺术吊灯。
再往旁边看,竟然看到何京墨。
何运莲感觉到头痛,并不是精神上或者心理上的头痛,而是真实的头痛欲裂。以为是幻象,只是没想到出现在自己幻象里的是何京墨。何运莲动了动嘴唇,嗓子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何京墨起身去拿来一瓶矿泉水,问:“你能坐起来吗?”
何运莲摇头。
何京墨似乎很是无措,也是,小少爷什么时候伺候过别人呢?他拿着矿泉水看了半天,拧下来瓶盖,小心翼翼地把水倒进瓶盖里,递到何运莲嘴边。甜的,是真的水。好像冰泉汇进火山口,瞬间就被蒸发了个干净。
何京墨重复了几遍这个动作,这更让何运莲确信此刻是幻象。
然后何京墨终于不耐烦起来,张口抱怨:“真是牛逼,你都快烧死了你知道吗?我刚来的时候感觉你都没气了,吓得我差点要打120,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打,想着就算你快死了我也得保守你在这儿的秘密,真把我吓死了,你连药也不知道买吗?就算不能出去,点个外卖不就好了?点外卖别人又不知道你在这里,我真服了。”
何运莲是说不出什么话来回应的,只是听着。点外卖,何运莲看过电视剧,知道点外卖这件事情,可从小到大没做过,她不会。
何京墨又说:“还好你没死,我真谢谢你啊,不然我才是最倒霉的,回去都不知道怎么跟你妈和我妈交代。我问你啊,我想叫个医生上门给你看病,你觉得行吗?”
何运莲立刻摇头。
何京墨烦躁地“啧”了一声:“大姐,你都快死了,我没跟你开玩笑,你不看医生肯定好不了,吃药估计也没用,肯定要挂水。”
何运莲还是摇头。
何京墨盯着她,看她干裂到流血的唇和深深的眼窝,简直就像个丧尸,半天才败下阵来,说:“那这样,你好好在这儿,我去医院,拿点药回来。行吗?你别死了,行吗?”
何运莲点头。
何京墨转身想离开,却顿住脚步,回头看何运莲,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对了,我来的时候看见你手机没锁屏,你写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给你删了,你不介意吧。”说完也不等何运莲有什么反应,径自出了门,关门的声音好像被他刻意放轻。
何运莲闭上眼睛,脸上的温度因为高烧而滚烫,所以显得眼泪格外冰凉。
何运莲这几天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大概是因为生病而做些光怪陆离的梦,噩梦居多,睁开眼睛就看见何京墨窝在沙发上拿着游戏机打游戏。每次睁开眼睛都能看到他,何运莲几乎要习惯了,从噩梦中醒来还未消退的惊惧被总是坐在沙发上的何京墨奇迹般地抹除,终于在某一天何运莲忍不出问:“你怎么天天都在这里?”
她的嗓子还是沙哑,好在已经可以开口说话,只是声音实在难听,特别是有以前的声音做对比。这几天何运莲一开口就可以看到何京墨狠狠皱起来的眉头,然后立刻有水递到嘴边,换来一句“你这破锣嗓子快闭嘴吧”。
何京墨果然又把矿泉水扔过来,说:“本少爷在这里伺候你你还不愿意了?”
何运莲默默喝了一口水,感受到嗓子被滋润,说话的声音好像也没有那么哑了:“不是,你不要上学吗?”
何京墨耸耸肩:“不想去就不去咯,你放心,我爸不会怀疑我的。我本来成绩也不怎么样,他从来不管我在学校的事情,老师也不愿意联系他,没人管我。”
何运莲懵懂地点头,她不懂学校究竟是什么样子,老师究竟是什么样子,只是敏感地捕捉到何京墨语气中的一点烦躁和悲伤,以为问了不礼貌的问题,很快道歉:“不好意思,我没有上过学,我不知道这些事情。”
何京墨放下游戏机,突然来了兴趣一样:“你想听学校里的事情吗?”
何运莲愣了片刻,犹豫着点了点头。
何京墨想了想:“不过我说的其实也没有什么参考价值,你也知道,我爸名声那么臭,学校里的很多老师同学也都讨厌我,但又不敢欺负我,虽然我也没想跟他们搞好关系。大概跟你讲讲呗,小学其实挺轻松的,就语文数学外语,就是英语,你知道英语吗?”
何运莲点点头。
“然后还有一些计算机科学什么的课,那些都不重要,都是用来玩的。计算机就是去机房里面玩电脑,科学课就是看书,老师有时候都不讲课,讲课的话也是念课本,考试都不考科学。我学习不好,就不跟你说太多上课的事情了。一天要上八节课,每上两节有大课间,要出去做操,全国中小学生广播体操,这个你知道吗?”
何运莲摇头。
何京墨从来没跟人说过上学的事情,这年头谁会跟别人说上学是怎么上的?所以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这里一句那里一句,前后没有逻辑又没有意义,所以其实何运莲并不能全都听懂。只是躺在床上看何京墨越说越来劲,已经从广播体操说到有一次数学课上数学老师带着全班一起抓小偷。神色飞扬,这时候的何京墨不像是那个跟大家跨越了阶层的小少爷,倒确实像是一个只有九岁的小孩子了。其实他也只是三年级而已,才上了三年小学,就已经像是很有上学经验的前辈了。
“那次真酷啊,你知道后来怎么抓到他的?真是我抓到的,他们都去什么游戏厅啊那种地方找,还有去他家里找的,我就觉得不可能,他偷了老师钱包肯定不敢光明正大出去晃悠,更不敢回家,我就想着他是不是在学校里,真被我在另一层的男厕所找到他了,吓得躲在隔间里面缩着呢!我就抓着他手腕把他带回去了。”
“后来他哭得可惨了,说自己一时鬼迷心窍什么的,再也不敢了,之后他都不敢跟我说话,我当然也不想跟小偷说话了。”
“还有那次……”
何运莲安静地听,这才觉得庆幸,庆幸于自己没喝到孟婆的那一碗汤,庆幸于自己躺在博客草稿箱里的那一封遗书已经悄无声息地被销毁了。
还好,还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