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不,不,怎么要说对不起?我以为你不舒服,不舒服要跟我说,及时吃药。”
“我知道了。”
……
房间里沉默下来,卫萍觉得这沉默有些扎人,像鞋子里进了一颗极细的沙子,产生细微的痛,可不管它这么走下去也可以。她很想再开口,却一时想不出来要说什么,于是局促地站在一旁,好像这个房间里一尊不会动的装饰摆件。何运莲没有回头,而是在镜子上看她的眼睛:“您要说什么?”
卫萍摇头:“没有,我……没有,你最近怎么样?妈妈觉得你最近有些不对劲。”
何运莲:“我很好啊。”
卫萍:“是吗。”
何运莲:“是的,我一直都是一个样。”
卫萍:“是吗?你……”
卫萍忍不住想,何运莲是什么样的?
她回忆起很多个女儿,有披着浴巾从浴室出来乌黑的发滴着水的,有跪坐在地板上伴着鸡毛掸子的残影的,有沉默地坐在饭桌前等待着被赦免的,这么多个何运莲,卫萍却都记不起来她们的表情。卫萍张了张嘴,再也没有别的话能说出口,转身出了房间,关上了门。
晚上将近八点丈夫才回家,卫萍正在厨房里做晚饭,只听丈夫关门的时候就知道他今天又在牌桌上输了不少的数目。于是卫萍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饭菜上,避免出错。她没有转头看客厅,却听着客厅的声音在心里想象,这是丈夫脱下外套的声音,外套被扔在沙发上;这是丈夫坐在沙发上的声音,姿势应该是向后靠着沙发背,两条腿搭着茶几;这是丈夫跟牌友发语音,声音传进卫萍耳朵里:“操,真他妈晦气,每次碰上他我都输,这狗娘养的绝对是出老千儿了,下回让我抓着我他妈弄死他。”
卫萍将红烧肉装盘,然后撒上一把芝麻;将三双筷子从筷子笼里取出来,摆在台面上;一直在锅里保温的馒头也夹出来,全部摆在盘子里;蹲下身将煤气罐的阀关上,拧了几次来确认是否真的关上;她站起来,实在是找不到别的事情做了,只能端着菜去往客厅。
丈夫用余光瞥了她一眼,卫萍将红烧肉放在桌上,主动开口:“今晚炒了蒜薹和红烧肉,都是你喜欢吃的。”
丈夫兴致缺缺:“没胃口,真他妈晦气。”
卫萍站在桌前:“那也要吃一点的,没关系,有输有赢也是正常的。”
丈夫皱起眉了:“他绝对出老千,你信不信?个狗娘养的东西!”
卫萍立刻点头:“他肯定出老千,那下次可不可以不跟他一起打了?”
丈夫的怒火被熄灭了一点,只剩下不耐烦:“你懂个屁,牌桌上的事情没那么简单,不打也是麻烦事。”
卫萍点点头:“我不懂,那我不多问了,吃饭吧?”
丈夫抬声喊:“何运莲!吃饭了听不见吗?还他妈要老子去请你吗?”
卫萍回到厨房端菜,听背后的动静。
这是女儿开房门的声音,这是丈夫从沙发上站起来的声音,这是女儿被丈夫推了一下的声音,这是拿起鸡毛掸子的声音,这是……卫萍闭上了自己的耳朵,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于是画面便清晰起来,记忆中的画面。她想起了女儿的脸,是圆的,带着可爱而幼态的婴儿肥的,上头的五官全都那么小巧而玲珑,除了眼睛,眼睛很大,小兔子的眼睛一般,因为总是红红的,有怯懦和冷漠,怯懦和冷漠,多矛盾的两个词语,眼睛下面的是什么?
流淌着的、奔腾着的。
狂欢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