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一股寒气自朱瞻基胸中升起。她对人心理把握得太精微了,如羚羊挂角,了无痕迹。除了吴定缘稍起过疑心,其他两人竟全无觉察。苏荆溪就好似一只蜘蛛,极有耐心地编织着网线,慢慢将人引入彀中。
&esp;&esp;“我从去年便一直盯着张泉在京城的举动。当我得知他送了个药方给富阳侯之后,略做挖掘,便挖出了富阳侯府这段丑闻。本来我也没想好该怎么用,没想到陛下你给了我一个机会,我便设法让它与汉王的续命奇方挂上了钩。”
&esp;&esp;“那汉王的续命奇方到底从哪里来的?”
&esp;&esp;“民女不知。”
&esp;&esp;“总之两个方子之间,根本毫无关联对吧?”
&esp;&esp;“当一个人心中先存定见,他往往只会相信与定见相符之事。”苏荆溪道,“我只消在陛下心中先植下定见,在几个关键之处略做扭转,陛下自然会将剩下的故事自行补白。这件事,并不是很难。”
&esp;&esp;朱瞻基有些恼羞成怒,可又不得不承认,苏荆溪说得半点不错。
&esp;&esp;其实从一开始,这故事就是有漏洞的。可偏偏太子是在从南京逃亡至京城的路上,自顾不暇,遑论验证。这一点因素,显然也被苏荆溪算到了。
&esp;&esp;“不对,你嫁给郭纯之的儿子郭芝闵,是这故事的关键一环。可在南京出事之前,我根本不认识你,更不会把你牵连进来!”朱瞻基忽然意识到另外一种可能,“难道……你早知道要出事?你也参与了两京之谋?”
&esp;&esp;“我若参与了那个阴谋,又怎么会辅佐陛下你回京?”苏荆溪的语气有些无奈,“当然,若说我一无所知,也不尽然。我一直在搜集京城的各种消息,隐约觉察到有这么一个大阴谋。我接近郭芝闵,是想要一探究竟,可惜动作太缓,才摸到一个边,阴谋便已发动。我不及退走,反被吴定缘捉去。”
&esp;&esp;朱瞻基微微松了一口气,可他一听到这名字,复又沉声道:“那吴定缘呢?他也是你手里的一枚棋子?”他的语气颇为怪异,一方面是愤慨,另一方面却隐隐混有莫名的忌妒。
&esp;&esp;苏荆溪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冷冷道:“陛下你还好意思问。若不是我提示定缘去拿洪武、永乐的神主牌位,他早被张泉坑死了。”
&esp;&esp;“不要转移话题,你与他私订终身,是不是也有什么用意?”
&esp;&esp;苏荆溪端详着朱瞻基的面孔,忽然笑了:“陛下你果然和别的皇帝不太一样。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在关心一个无关之人的情爱之事。”
&esp;&esp;“什么无关之人!你可是朕让给……”朱瞻基突然强行掐断自己的话,“……对,你说得对,那是个无关之人,与我们都无关。”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组织起语言来:“你如此煞费苦心地陷害我舅舅,到底是为什么!”
&esp;&esp;“自然是为了报仇。”苏荆溪说到这里,双眸一闪,“陛下漏夜至此,难道不是因为已经查知原因了吗?”
&esp;&esp;朱瞻基一瞬间显露出的表情不是愤懑,而是惶然躲闪,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之事。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根本发不出声音。
&esp;&esp;苏荆溪道:“我是不是不必回答了?”
&esp;&esp;石几筵前,一片死寂。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如墨的黑暗中传出来:“说出来吧,我也想听听。”
&esp;&esp;朱瞻基和苏荆溪俱是一惊,同时转头看去,却见一个瘦高汉子从一棵大柏树后转出来,表情无怒无喜。他的右臂软软垂下,一身尘土,一看就是长途奔波未停。两人一见是他,同时流露出极复杂的眼神:有意外,有欣喜,有担忧,也有愤怒。
&esp;&esp;“你不是离开京城了吗?”他们异口同声。
&esp;&esp;吴定缘露出淡淡的笑意,不知是自嘲还是嘲笑他们:“老天爷若真有心思,半个月前就该让我在扇骨台转身走掉,便不会牵扯到今天了。天下虽大,偏偏只有你们两个,让我无法置身事外啊。”
&esp;&esp;吴定缘缓缓走到石几筵前,先是矮下身子,伸出左手从蜡烛下托起一条白袋,上头用娟秀的墨字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另外一条白绫之上则是另外一个名字。他看了一阵,忽然有所触动,仰起头向斜上方望去。
&esp;&esp;摇曳的烛光,映出石几筵后一片穹庐样的巨大阴影,几乎与天寿主峰融为一体。
&esp;&esp;这是一座圆形封土小山,外束城堞,内置宇墙,谓之宝城——永乐皇帝与徐皇后安眠的玄宫,即在封土山下。宝城的正面,拔地而起一栋方形歇山顶的明楼,重檐斗拱,四面券门,楼顶铺满黄筒长瓦,一条华带木榜额写着两个斗大金字:“长陵”。
&esp;&esp;通往永乐坟冢的入口,即在此处。
&esp;&esp;火光环伺之下,吴定缘仿佛又回到那间逼仄的教坊司牢房。铁家真正的仇人,近在咫尺。他今生最大的噩梦,就埋葬在眼前。可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内心居然无比平静。
&esp;&esp;苏荆溪嘴唇翕动了两下,半天方道:“定缘,你本与这件事无关,早早返回南京才是正理,来这里做什么?”
&esp;&esp;吴定缘用手指戳了戳太阳穴:“因为荆溪你希望我来啊。”
&esp;&esp;“胡说!我何曾……”苏荆溪说到一半,却见到吴定缘亮出那几页薛涛笺来,一瞬间竟有些失态。
&esp;&esp;“若你不想我来,又何必在信里坦白了所有实情?”
&esp;&esp;苏荆溪恼怒道:“你我此生不会再次相见,我只想着最后给你个交代罢了。你该渡过黄河后才拆开看的。”
&esp;&esp;“以荆溪你的眼力,怎么会料不到我会提前拆看呢?”吴定缘顿了顿,把目光投向另外一边,“不过我确实没想到,还能见到另外一个人。”
&esp;&esp;朱瞻基冷哼一声:“你可知道,她从头到尾,把咱们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esp;&esp;看看那张脸,吴定缘的脑袋猛然又是一阵疼痛,他先皱了皱眉,方才开口:“我知道,她向我们隐瞒了很多事情。可我不怪她,我知道这种感受。何况我不也向陛下隐瞒了自己的出身吗?我们都是怙恶不……”他看向苏荆溪,她低声提醒道:"悛。”
&esp;&esp;“对,我们都是怙恶不悛之徒,心里都有股化不开的气。”
&esp;&esp;朱瞻基气得手腕直哆嗦骂了声:“蔑篙子……朕明明已把你放走!你这次去而复返,到底是帮她报仇,还是来救我?”
&esp;&esp;吴定缘手握雁翎刀,吐出一口气来:“我只希望能把事情弄清楚。陛下你不妨继续说吧。”
&esp;&esp;“继续说什么?!”
&esp;&esp;“当然是你所查明的,关于荆溪的真相。我也想听听。”
&esp;&esp;他的意外闯入,让朱瞻基与苏荆溪谁也无法按原计划行事。三个人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对峙关系,而吴定缘在无形中变成了左右整个局势的人。苏荆溪沉思片刻,抬手一指:“既然定缘愿听,我们不妨换个地方说话,好让此间主人也听得真切。”
&esp;&esp;朱瞻基登时脸色煞白。
&esp;&esp;她手指的方向,正是坟冢前那一座高大的明楼。那里可以说是皇陵的核心所在,若无敕书,连护陵卫监都不得接近。如今这女人胆大妄为,竟然想要爬上明楼,简直跟踩到永乐皇帝脸上无异了。
&esp;&esp;而那个可恨的吴定缘,非但不阻拦,还做了个一起走的手势。朱瞻基有心不去,却实在没什么力气反抗,很快被吴定缘搀扶起来,踉踉跄跄朝前走去。
&esp;&esp;苏荆溪提起一个素白灯笼,沿着登道缓缓走上明楼,朱瞻基和吴定缘并肩走在后头。在过去的十多天里,他们无数次彼此扶持着,攀上城墙、堤坝、槽闸、楼宇与大船,每个人都意识到,这将是三人最后一次同行。
&esp;&esp;没人再发出声音,大家很有默契地朝楼上走去。
&esp;&esp;长陵的明楼高约六丈,周割十丈,下砖上木,几乎与封土圆山平齐。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们一踏上明楼,便感觉有丝丝阴冷如牛毛细针,透体而入,比在石几筵那里更甚——毕竟这里是活人所能接近墓穴的极限,距离幽冥世界只有一层之隔。
&esp;&esp;他们走到明楼顶端,周围有一圈小小的悬廊,四角各有一盏长明油灯,外面是涂彩栏杆。站在这里玩眺,可以俯瞰整座坟冢。但见封山上栽遍松柏,影影绰绰,透着一股墓林特有的森然。那种沉郁的威压感,让天顶的月光都黯淡了几分。
&esp;&esp;吴定缘把朱瞻基放在悬廊旁边,又下去把张泉背上来。这一对舅甥背靠背坐在明楼内沿,恰好能看到永乐坟冢。chapte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