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整知以为徐雪尽会去看徐奉深,宣泄愤怒,或是徐夫人。
没想到是祝小娘。
但这也是一个奇女子。徐府人入狱,妇孺惊惧哭泣皆有,唯独这位祝小娘,不吵不嚷,认命一般,倒是有几分风骨。
她见着徐雪尽,有些意外,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能得徐敬数十年宠爱,这位祝小娘除了容貌尚可,手段也不错,除了旒衣,哄得徐敬只有她一房妾室,几乎要与正房夫人平起平坐。
“我该如何尊称你?”她平静看着徐雪尽,“四公子,还是世子妃?”
徐雪尽对她没有对徐敬的耐心。
“祝小娘,你好像对我来看你,没有一点意外。”
祝小娘看着他,像是要将他的眉眼骨相都记清楚:“你聪明,大理寺的人冲进来那一天我就知道了。你太聪明,除了老爷,只能来找我。”
“你也聪明。”徐雪尽不走心地恭维了她一句,“你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枕头风让徐敬杀我娘亲灭口,又怕我长大知道内情,干脆找人引导我误解娘亲死于大夫人之手,最好是看着我们斗个你死我活,而你坐享其成。只是你没想到我没什么胆量,竟想着去做官,然后敲鼓要求官府彻查当年娘亲死亡真相,你害怕我上公堂样会毁了你儿子,便煽动徐敬杀了我。”
徐雪尽洞若观火:“你是个有本事的,可惜眼界太浅,不过你也有几分好处,就是能很快认清现实。”他站的久了有些累,这里的牢房比徐敬的地牢要整洁些,徐雪尽委屈自己坐了个凳子。
想他在王府啊,不是绫罗绸缎,就是绒毛软絮,随口抱怨一句,主屋的椅子便全放了软乎乎的垫子。
现在这具身体被甄云濯养的骄奢,连寻常凳子都坐不下了。
呸,才不是,是衣服娇贵不想落尘,哪里他的原因?
徐雪尽为自己开脱,语气又敷衍了几分:“其实我以前想不明白,我娘不受宠爱,又沉默不争,容貌损毁,你却一直看不惯她,处处为难,最后为了自己的儿子更是要挑拨着杀了我们。”徐雪尽咂舌,“我以前以为就是宅斗,想了这么些年,也是近来才想明白。你如此容不下她,是因为你发现了一些不该言说的事,而这事会威胁到徐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有死人最安全。”
祝小娘看着他,然后笑了:“果然聪明啊。”
徐雪尽大方承了:“所以,你有没有话和我说?”
“我说了,有什么好处?”祝小娘扬眉。
“下毒杀人的是徐敬又不是你和徐奉深,我如今什么身份你也清楚,保你们两个不是死罪不成问题。”他眼睛一眯,“但你若敢骗我或没有言无不尽,我一定要你祝氏好看。”
祝小娘眼睛眨了眨:“你说话算话。”
徐雪尽沉默地看着他,样子很坚定。
“你不是老爷的亲生儿子。”祝小娘坦然道,“你娘进府时你已经快满周岁了,老爷对谁说的都是外室生子,才抬进府里。”
“哦?”徐雪尽毫不意外。
什么时候怀疑的已经不记得了,也许是知晓冥婚后,也许是静下来时看自己的脸。
是儿子,总要像父亲一点半点。
他或许有旒衣两三分肖似,但却与徐敬一分都无。他们相貌不同,连骨子里流着的血、身里装的魂都不同。
他功利媚上,徐敬丧心病狂。
何时确定的?在看见娘亲真正的死因之时。一个父亲可为一个庶子杀死一个姨娘,却也能轻易杀死另外一个庶子。
“那我亲生父亲是谁?”
祝小娘嗤笑一声,然后摇头:“我不知道,你娘亲该是没和任何人说过,连你是个野种,都是我自己发现的。”她看着徐雪尽,似乎想从最后的相见里看出什么来,“她不是什么老爷养的外室子。你娘,长得倾国倾城,即便在风尘,她也该在云端之上。你猜猜,什么能让她一个人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自夏州千里到京城,又自毁容貌,甘于委身一个五品官员做侧室?”
徐雪尽微微握紧拳头,冷冷看着他。
“有人要杀她,她是来徐府保命的。”祝小娘疾言,“我能想明白的事,老爷一定也能想清楚,但他还是收留了你娘。”
“很多年前,老爷去夏州谈生意,路遇流匪,他被绑至夏州城,是你娘救了他。。。。。。旒衣是个祸害,她会给徐府带来杀身之祸,若是安全,怎么会甘愿这一生都留在后院里?她咬着秘密,连亲儿子都不透露。她为了自己的孩子,我也是为了我的孩子,徐府还让你活着,已经仁至义尽了!谁又欠了谁!”
“谁又欠了谁?你们都好好地活着,而我和我娘已经死了。”徐雪尽淡然地看着她嘶吼,“你们,罪有应得,死得其所。”
徐敬还记得那时少年狼狈,套头的麻袋被摘开,他看见旒衣一身环佩琳琅。
风靡夏州城的琵琶乐伶旒衣开口,连匪徒都要给三分颜面,她让他快走,毫不留情。徐敬留下家传香囊,说结草衔环都会报姑娘救命之恩,若有所求,京城徐氏找他。
三年后,她抱着孩子,脸上烙印,冰天雪地里那一双看尽了人间风流的眼睛,装满了火焰后的余生。
那是夏州焚城的第二年。
旒衣跪在徐府门口,说求徐大人给一口饭吃,一条活路,她身上有价值万金之物,可拿去全部典当,换她与孩子一个栖身之所,直至小孩长大,必然会带着他离开徐府。
他们最初维系恩情,旒衣是全心全意地感谢着徐敬,从小教导她的孩子,父亲是我们最大的恩人。
十数年过去,却没想到等闲变却故人心。
徐敬痴恋过她,但求而不得日久,早就失了最初的赤诚。那个乱如麻的夜晚,他看见旒衣愤怒的眼泪,只有无尽的憾恨。
这么多年了,他始终以礼相待旒衣,不曾苛刻他们母子,对徐雪尽更是视为亲生,甚至幼时,他还偏爱这个孩子,胜过自己的孩子。可惜他十几年都没能让旒衣与他种下情缘,他们始终只是一个屋檐下,不甚亲近的好友。
旒衣死的那天,徐雪尽哭着来抱他,说爹爹,我没有娘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