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接到诏令后一愣,他原本打算等母妃过世之后再动身,没想到任命居然来得这样早。
不知他做错了什么,居然得了雍帝青眼,简在帝心,给了他一个宣抚副使的官职,都督北面诸军事。
接到任命之后,他仔细看了好几眼,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确实是都督北面诸军事。
当然什么军事不军事的,他说了不算,因为他上面还有一个顶头上司,周宪,雍帝的好基友,心腹中的心腹,同时还是一个太监。
刘绍忽然就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给砸中了。不是因为他“熟知虏事”,而是因为他姓刘,而且好巧不巧,是雍帝的侄子,既不是出了三四服的宗室,隔得太远,也不是他的亲生子孙,死了可惜。
雍帝想要把他当做自己的手,从长安伸到大同去,明白了这一点,再被召进宫,刘绍应答起来,就简直处处讨得了雍帝欢心,连他父王后来都被召进宫去,得了一句“教子有方”的圣谕。
刚听到这句时,刘靖双眼发直,以为皇兄是被自己儿子气得狠了,故意在说反话,等弄明白了,发现雍帝居然真是在夸人,不禁轰地出了一身热汗,连称惭愧。
刘绍话说得好听,可从宫中出来,仰面看天,不由得心中冷笑,暗道:等到了大同,天高皇帝远,我再如何行事,怕是由不得你了,你想借我之手摆布前线大军,也得看我答不答应。
他不打算在雍国久居,也就无所谓仕途,行事没有太多顾忌,打定主意,等到了前线就撒开缰绳,雍帝再怎么离谱,也碍不着他。
可他随后就发现,不需要等他动身,离谱的事情就已经开始发生了。
京城中几万禁军还没有动身,前线的十万人马还没定下要从哪几个防区凑齐,金城当中还是静悄悄的一片,可是太学院的学子已经写出了百十篇文章,痛斥葛逻禄人背信弃义,诡计多端,无恶不作,百年来累累罪行,罄竹难书。又歌颂圣朝郅治,卤簿昌隆,文治武功,远迈汉唐,兵锋所指,必当马到成功。
文章写好,从太学院里雪片般地飞出来,从一份变成一百份、一千份,看得懂的人看,看不懂的人听,听也听不懂的人大点其头,拍手叫好。
有些文章做得好的,得了宰相青眼,从此便青云直上,一飞冲天,引得无数同窗艳羡不已,回去后便愈发绞尽脑汁、呕心沥血,以求也能够追随骥尾,鱼跃龙门。
京城解了三天宵禁,富贵之家玳筵罗列,酌酒高歌,寻常百姓亦解衣市酒,不肯虚度。处处火树银花,通宵为乐,街上行人如织,络绎不绝。
人人谈起接下来这一场大战,无不眉飞色舞,喜形于色,不仅觉着同葛逻禄的这场仗早该打了、只恨太迟,更觉着这场仗已经打过、而且已打得胜了,不是小胜,而是百年未有之大胜,足以与国初一役相媲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于是富家子弟、官宦之后,争着对着主事之人厚相赂遗,以求能在军中先占得一个好坑,以免被人争先,日后追悔莫及。
这主事人自然不是荀廷鹤。
洪维民来者不拒,照单全收,一手交钱,一手办事,精明磊落,童叟无欺,府上宾客纷至沓来,门槛都重修了三次,终日奔忙,应接不暇,不到一月的功夫,连府里养的马都眼瞧着胖了一圈。
刘绍在葛逻禄时见过狄雄如此,回到雍国,又有洪维民让他开了眼界,当真是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若不是各有所求,他看其实这两国倒也不必再打,一南一北,都是自家兄弟。
仗还没打起来,洪维民已赚得盆满钵满,但真正借此肥起来的还不是他。
他有一子名洪修筠,今年二十有八,只比刘绍大了一岁,因着他老子的缘故,正应了那句“长安卿相多少年”,年纪轻轻即非常地事业有成。
朝廷发往前线的军饷,全要经他的手,偏偏这仗又是一场大仗,即便苦一苦百姓,也不能短了前线将士的吃穿,于是他只好含泪上书朝廷,临时加派一饷,从百姓肚子里稍微刮一点油,以免他们日后丧命于“豺狼之吻”——他读书并不很好,以为他灵机一动,忽然想起的这个词是用来形容虏寇的。
加征的文书发往各地,从州到府到县,一层层往下传,长吏里胥上山下乡,搜林检海,摊派务尽。
乐于为这场战争解囊的人,不在乎这一点小钱,而且也有一百种方法逃掉;至于十分在乎这一笔钱,交上它就要活不下去、就要饿死的人——这样的人是不存在的。
可是各地远近不同,这钱一时还解不上来,只好先动用国库的存银救急。
白花花的银子流出来,洪修筠身挑重担,差使辛苦,劳心劳力,自然当仁不让,伸手轻轻一划,截去一股支流,剩下的银子又哗啦啦往下淌,经办的人、运输的人、地方官吏、大小将领,大家就各凭本事、各取所需,上游多吃、下游少吃,按官分配,公平公正,谁也没有怨言。
总而言之,打仗是个好东西,有人能借着它名垂青史,有人能借着它富贵传流,每个人都很满意,只除了禁军统领曹子石。
他有一些忐忑。
其实也不是为着什么大事,主要是出征在即,他的禁军还有点小问题没有解决。
从他二十多年前执掌禁军北军以来,就没经过什么战事,承平日久,难免松懈了些。拉弓岂有一日满?稍微松一松劲,那也是人之常情。
这问题摊开来讲,也不过就是他这支禁军的名册上面,每一千个名字当中,只有八百多个真人,剩下的还没出生;如果除去已经死了的,就还剩下六七百个;再除掉白发苍苍、拄不动拐的,黄发垂髫,牙没长全的,还有理论上正当壮年,但是早已不知去向的,就只剩下了五百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