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和我见我娘吗?”狄迈转头看着刘绍,两只眼睛像是褐纸糊的灯笼,里面点着烛火,从里到外透出亮堂堂的光来。
刘绍被他这副模样逗得一乐,心说见完了老丈人,倒也该见见老丈母娘去了,于是点点头,“好啊。”
狄迈更加开心,也不用宫人在前面引路,自己就快步朝着里面走去,拉着刘绍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不料宫人小跑着赶上来,在他身后道:“四太子,且慢走,且慢走,王妃换宫殿住啦……”
“啊,是么?”狄迈皱皱眉,也没当一回事,“那好,你在前面快些引路。”
刘绍被狄迈拉着,眼睛不看脚下,一面往前走,一面四下打量着这座金城王宫。
据说他们雍国国初时曾攻破过这里,在兵荒马乱之下,王宫中的宫殿被焚毁了,现在这个大概是在旧址上重建起来的,倒是看不出百年前被焚烧过的模样。
王宫的布置能看出效仿长安宫城修筑的痕迹,看来当时筑城的应当是个汉人。刘绍这般想着,随着宫人七转八转,来到一处偏殿。
他心中有些奇怪,听狄迈说他母妃是葛逻禄汗的正妃,怎么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难道失宠了?被废了?
狄迈倒无暇注意这个,猛一推门,一脚跨入进去,见了里面的人,浑身一震,大喊道:“阿娘!”
屋里,两个妇人正在说着闲话,闻声骇异地转过头来,一齐愣住。
过了一会儿,刘绍就眼瞧着其中一个面色霎时变得惨白,但一眨眼的功夫,惊诧的、难以置信的、喜悦的、悲痛的表情就一点一点爬满了这张脸。
他看着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似乎是踉跄了一下,又稳住了,摇摇晃晃地走到狄迈面前。
狄迈已跪了下去,脑袋扬起,像是在喝奶的小羊,先前当着狄野的面始终没有落下的眼泪这会儿从眼眶里朝外面呜噜呜噜地涌着。
那妇人瞧了一阵,忽然抱住狄迈的头,按在自己肚子上,口中翻来覆去只重复着一句话,可惜刘绍听不懂。
狄迈能听懂。他埋在一个温暖的、柔软的、不住深深起伏着的怀抱里,听着自己已经八年零九个月没见过的母亲,用颤抖得像是秋风中的枯树叶一般的声音,朝着自己一声声地说着,“天呐,天呐,天呐……”
“我的儿,当真是你,你当真回来了吗……”
刘绍站在一旁有些怔愣地看着,嘴里泛出些酸涩的涎液,像是刚含过一颗橘皮糖,不知不觉眼睛一热。
他想,相隔万里,终有团聚之时,可若是相隔百年,岂有重见之日?
一旁,母子二人已哭作一团,另外一个妇人站在稍远处,也拿起帕子拭泪。
刘绍虽然也有几分伤感,但大抵是泪腺不太发达,竟然参与不进去,没出声打扰他们三个,悄悄挪开了眼,打量起屋中陈设。
屋子里桌椅板凳都是齐全的,偶尔摆着几件装饰,但也远远称不上华美,看来葛逻禄人毕竟还是塞外蛮族——也或许是狄迈的母妃太不受宠。
过了半晌,狄迈低头把脸埋在肘弯里一抹,拉过刘绍,对着母亲叽里呱啦说起来。
刘绍一回生二回熟,见状直接走起了流程,拿手拍拍胸口,对狄迈的娘道:“吴彦祖。”
妇人瞧着他,一面擦着眼泪,一面点头,眼神几可说是慈爱,瞧得刘绍心中微微一震,几乎想要错开眼睛,只是顾及礼数,没有避开。
妇人从手腕摘下一串珠子,拿起刘绍的手,放在他手掌心里,然后一只手虚虚圈出一个环,握在另一只手的手腕上来回滑动,拿动作示意一阵,见刘绍仍没有动作,转头对狄迈说了些什么,然后狄迈就对刘绍翻译道:“这个是佛珠,娘说它能保佑你没病没灾,你戴上试试。”
刘绍不爱往手脖子上挂东西,除了高考就没戴过表,其实刚才是在装傻,见他母子两个坚持,知道盛情难却,只好把佛珠戴在手上,面上露出感激之色,心里暗道:嘿,这是不就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两人辞别了狄迈母妃,由宫人领着回到暂时的住处落脚。
按照葛逻禄的习俗,儿子长到十五岁后,就不和父亲住在一起了,狄迈几个年长些的兄弟都有自己的府邸。只是狄迈回来得太过突然,金城中虽有空闲的宅邸,但仓促间也打扫不出来,狄野就让他暂时先住在宫中,等外面安排好了再搬出去。
刘绍是外人,按说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住在王宫里的,但架不住狄迈力请,狄野见儿子刚回来,大概是对他多少有些愧疚,竟也破格同意了,刘绍这才算是也有了个落脚之处,不用再幕天席地,以身饲蚊了。
知道他们一路上都饿着肚子,侍候的宫人很快送来了饭菜,不多时就摆满一桌,菜色看着有些粗犷,远远比不上刘绍之前的饮食,但胜在肉多量大,填肚子倒绰绰有余。
刘绍这一走,就从春天走到了秋天,再见到满桌食物,简直恍如隔世。他拿起筷子,挑都不挑,就着眼前最近的那道菜——甚至没注意是什么,夹起来就放进嘴里,一口咬下。刚才没哭,这会儿有点想哭。
他好像现在才知道,这吃饭,多是一件美事啊!
他不确定自己嚼没嚼,筷子上的那块肉——大概是肉吧——好像自己长了脚,顺着他的喉咙就爬进食管里,咚一声掉进胃袋。
他缓一口气,这才看向面前。一块油乎乎、肥腻腻的猪肘,皮上透着晶亮的焦红,下面一层肥肉明晃晃,像水晶,像玻璃,熠熠地大闪其光,再下面是裹着骨头的结实肌肉,被炖得烂了,一丝丝一缕缕花瓣似地散开,冒着腾腾的白气。
刘绍喉头“咕”地一声,胃里一绞,撂下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