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如今你就算去找济南府,他们也没自保之力。叛军一动手,必是不死不休,就算屠城都不奇怪。”吴定缘一扯马头,“你赶紧带上苏大夫,趁乱出城为上,时辰还来得及。”
&esp;&esp;“那你怎么办?”
&esp;&esp;吴定缘道:“我留在这里。”说完看了一眼苏荆溪。苏荆溪知道他心思,他既不愿向太子坦白身世,也不想继承白莲掌教之职,宁愿面对敌人厮杀一场,哪怕死了也好。她轻轻叹了一声,正要开口相劝,朱瞻基突然大怒:“本王来济南就是为救你,你早说要自杀,我当初直接走临清,省了这许多麻烦!”这时一阵马蹄声传来,众人一看,居然是梁兴甫骑马赶到。他直接翻身下马,一手依旧扼着半死不活的靳荣,一手把缰绳交给吴定缘:“你们用这匹,我来断后。”
&esp;&esp;“你……”吴定缘实在惊讶,这还是那个要刮尽吴家全员的病佛敌吗?
&esp;&esp;梁兴甫沉默地转过身去,把靳荣横着抱起来,直接双手抱腿横枪,赫然把那位指挥使当成了一根长矛。这种残暴的打法,吓得追兵们无不躲闪。
&esp;&esp;“快走!”梁兴甫背对着吴定缘喝道。
&esp;&esp;吴定缘知道不能再耽搁了,他迅速上马,把昨叶何也顺手拽上来,朱瞻基那边则带上苏荆溪。两骑四人,在信众的掩护之下,迅速冲去北辕门,恰好比济南知府退出辕门的时间早上那么一点。
&esp;&esp;济南知府此时乌纱帽也歪了,素金腰带也断了,整个人狼狈不堪地逃出辕门。身边的公差们也是惊恐万分,几乎维持不住阵势。济南知府此时根本顾不上看那两匹快马上是什么人,他要担心的是,济南官府还能不能撑到明天日出。
&esp;&esp;随着济南知府的仓皇溃逃,大校场上的争斗慢慢平息下来,只有梁兴甫所在的位置,还在持续着喧嚣。那家伙把靳指挥使当成武器来用,这让卫官们既愤怒又震撼。很多人从乡勇尸体旁捡起弓箭,隔空放箭,他们不再奢求靳荣还活着,只希望能抢回一具全尸。
&esp;&esp;至于梁兴甫,就这么面无表情地抢着,只是动作越发生涩。在身中第二十箭后,这尊佛敌终于坚持不住,大手奋力一甩,把靳荣的身躯砸进人群,自己轰然倒地。几个卫指挥使急忙赶过去,他们惊讶地发现,那一具躺在人堆里的血肉模糊的躯体,右臂居然动了一下。
&esp;&esp;靳指挥使还活着?
&esp;&esp;不是错觉,因为他的右臂又动了一下,随后他伸出食指,斜斜指向北辕门。用嘶哑含混的声音喊道:“青州!全风!”
&esp;&esp;“全风”是军中术语,意思是抛下辎重,全速前进。几个卫指挥使都是多年部下,立刻醒悟:靳荣是让这次叛乱的核心力量——青州旗军即刻开拔,奔赴京城,按原计划去支援汉王;其他卫所旗军则去追杀太子,他若不死,叛乱则全无意义。
&esp;&esp;至于济南知府,跟这两件事比不过是疥癣之疾罢了,不必去管。
&esp;&esp;几个卫指挥使直起身来,凛然遵命。“扑通”一声,靳荣的手臂这才落到地上,彻底昏迷过去。在有了明确命令的情况下,山东都司的效率极高。过不多时,一支足有两百人的飞骑急速离开校场,散开四周,蹄声如雷,几乎踏破了济南城外的慌乱夜色。而此时太子一行刚刚冲到济南城东的齐川门外。
&esp;&esp;齐川门又叫老东门,城外地势平阔,放眼望去皆是丰饶麦田。如今已是五月底,正是夏麦将熟的时节,只见麦浪滚滚,密覆垄上,只有一条笔直官道横插其中,视野没有遮挡,一览无余。
&esp;&esp;偏偏今夜月色皎洁,可以让人玩望三四里之远。这对追击者来说,颇为有利,所以四人不敢做任何停留,沿着官道一路狂奔。
&esp;&esp;当两匹马奔过一处叫作马山坡的小丘时,昨叶何和苏荆溪几乎同时叫道:“停住!”
&esp;&esp;二人急收缰绳,两匹马缓缓停了下来。苏荆溪按住朱瞻基的肩膀,语气严重:“殿下你必须立刻处置伤口,否则命都没了。”
&esp;&esp;朱瞻基握着缰绳,脸色奇差。马背上太过颠簸,他的肩头伤口又涌出大量鲜血,再跑下去,只怕追兵未到,他就得失血而死。
&esp;&esp;“你为何要喊停住?”吴定缘看向昨叶何。
&esp;&esp;“老东门外全是开阔地,最高的地势也就是这个马山坡。咱们这么跑下去,不出半个时辰就会被青州旗军的骑兵追上,不如去麦子地躲一躲。”
&esp;&esp;吴定缘眉头紧皱地环顾四周,现在可真是两难。若舍弃马匹钻进麦田,倒是可以躲过追击,但也断绝了赶路的可能。眼看一过子时就是五月二十八日,太子再有耽搁,决计赶不回京城。追兵和时辰,双重压力让他们的选择变得极少。
&esp;&esp;“你对济南附近熟悉,有什么办法?”吴定缘问。
&esp;&esp;昨叶何咯吱咯吱嚼着莲子,不说话。吴定缘额头青筋一绽,知道她什么意思,可如今根本不容犹豫,只得低声喝道:“这是命令,快说!”
&esp;&esp;“谨遵掌教法旨!”昨叶何一拱手,然后向北方一指,“济南城的东、西皆是平原,田亩纵横,南有历山,都有大道。而北面因为有一条小清河,再加上大明湖常年向城外排水,水网密布,形成一大片沼泽,极少有人通行。当年朱棣打济南城,都是绕过城北,从东、西两边进攻的。”
&esp;&esp;吴定缘不知追她是无意提起,还是故意挑起一根刺。他强行压抑住心中的不悦:“你是说,我们现在应该绕行北边,穿过沼泽?”
&esp;&esp;“不错。我猜太子原来的打算,是赶到德州去搭乘漕船吧?”
&esp;&esp;“是的。”
&esp;&esp;“德州在济南西北,大约相距两百里。绕行城北沼泽,是我们唯一的选择,没的选。”
&esp;&esp;吴定缘“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昨叶何忽然低声道:“掌教,你救出来的是朋友,但往京城跑的可是太子。接下来如何处置,你可得仔细想清楚。”
&esp;&esp;“到京城再说!”吴定缘恼怒地摆摆手。
&esp;&esp;昨叶何眼神往那边一飘:“太子外忧内患,掌教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esp;&esp;吴定缘顺着她的眼神看向旁边。只见苏荆溪蹲在路边垄头,正折下几杆麦子用火石在烧。他面孔一板:“你不必怀疑苏大夫,她的事情我知道,与太子无关。”
&esp;&esp;“她这人滴水不漏,与掌教倒是无话不说。”昨叶何暖味地笑了笑。
&esp;&esp;吴定缘的语气又加重了一点:“你不要去……”
&esp;&esp;“不要去什么?”
&esp;&esp;吴定缘想了半天,没想到什么合适的词儿,末了不耐烦地一捶马鞍:“总之别乱来!”
&esp;&esp;昨叶何抿着嘴道:“谨遵法旨。”然后又往嘴里丢进一枚莲子。
&esp;&esp;这时苏荆溪己站起身来,喊他们两个人过去帮忙。只见她双手捧起一捧新烧的麦杆灰,吩咐昨叶何撕下自己马面裙的一条内衬,让吴定缘撕开太子的衣服。待得伤口敞开,她便把灰一股脑儿抹上去——这虽非止血良方,但算是此时最好的急就选择。紧接着,她又用那条内衬做了简单的包扎,把太子肩头仔细裹住。
&esp;&esp;苏荆溪的手法迅捷利落,十根素白的长指仿佛只是一拂,一切便已妥当。也许是心理作用,包扎完之后,太子的脸色也好了不少。吴定缘把绕行城北的建议说出来,其他两人没什么意见。于是四人再次上马,从马山坡转到北向,斜斜奔着西北方疾驰而去。
&esp;&esp;明月当空,把眼前官道上的一沟一坎照得很清楚,马匹的速度可以放得很快。而且这条路几乎相当于从城东绕行城北,有远处的城墙作为参照,几乎不会跑错。
&esp;&esp;月下的济南城墙颇具神秘之感,一条三丈五尺高的青砖长垣横亘于左,像一条卧在齐鲁大地上的眠龙。它每隔百步便有一座高高矗立的敌楼,正似龙背上的棘突一般。远远地与城墙平行跑动,感觉永远都不会跑到尽头似的。
&esp;&esp;若于谦在此,大概能即兴吟出一首七绝。吴定缘没那个好雅兴,他想的是,如果他们能直接看到城墙,说明追兵也能直接看到他们。月下的平原,对逃亡者来说是最麻烦的。因此他在前引导,尽量让马匹沿着起伏小丘的反向行进,避免暴露身影。这两匹马一前一后,很快便跑到了济南城东北角的延长线上,开始转向西侧。
&esp;&esp;一转过去,吴定缘明显松弛下来。倘若追兵还在东边的话,那么城墙会形成绝妙的遮蔽,能争取到更多时间。
&esp;&esp;他们又跑出去大约十几里地,官道不知何时已悄然中断,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痕迹模糊的小路,说不上是兽径还是人走出来的。地面的质感也变得不同,逐渐从干土地变成湿地,马蹄踏上去会有水渍浮现。
&esp;&esp;地面越走越软,视野里开始出现一片片的芦苇、野茨菇与淡紫色的干屈菜,远处还有一串串水泡子与纵横交错的溪流,空气里的水汽味道愈加浓重。这里应该就是昨叶何说的城北沼泽了。这附近的地势微微向下凹陷,北有小清河,南有大明湖,两大水源都朝这里输送。难怪朱棣当年攻打济南,要绕开北方,这种地形对携带辎重的军队来说,简直是噩梦。
&esp;&esp;吴定缘勒住马匹,把昨叶何换到前头坐,自己的双臂从她两侧伸过去,再次握住僵绳。这样一来,可以让她指点路径,不致误入深处陷进去,只是行进速度大受影响。
&esp;&esp;昨叶何对这一片区域很是熟稔,她一边随手指示着方向,一边嘴里还不闲着。吃到爽快,她索性往后一靠,背贴着吴定缘的胸膛,颇为惬意。马背上不好躲闪,吴定缘只得由她靠着,时不时回头看上一眼。chapte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