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俩不约而同,躬身一拜,既是拜刘子骥的修为,也是拜他的公心善举。
“得益于刘师祖的苦心,此间大部分地方不再有三尸之欲弥漫,可以正常居住。道门观察了百年,确认没有风险之后,便把桃花源划为妖属生活之地,那湖也改名叫镜湖。在这里镇守的护法真人,除了日常巡视,都要留在平心观这里,随时监控湖面异动。”
玄穹原来一直疑惑,县一级的道场才能叫观,桃花源一个秘境怎么会配一座平心观?听了云天真人的一番讲解,才明白这个“观“是破格而立,体现了道门对前辈高道的
尊重。
云天真人再次训诫道:“你们两个觉得内心惶恐,就是太靠近那湖心玄异的缘故。所以你姑姑才告诫你,不要在镜湖附近逗留,下次还是要听话啊。”
他讲话虽慈祥,可自带一种压力。婴宁连忙垂下头,乖巧地说了一声“婴宁知道了“,做作得让玄穹一阵恶寒。
玄穹忽然想起一事,忙问道:“真人,我适才在湖边,隐约听到有什么人声,婴宁却没听到,这也是三尸之欲的异象吗?”云天真人微微动容,身子前倾:“你可听清说的什么?”
玄穹摇头。云天真人伸出手来,抚在他囟顶,玄穹只觉一股清凉贯顶而下,沁入周身一圈,然后……涌起一股强烈的尿意,几乎憋不住,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并拢。
云天真人抬起手:“草庐那边有除浊之处。”玄穹尴尬地捂住下腹,飞快跑过去,“哗啦啦“撒出好大一泡尿来。待他走回来,云天真人这才解释道:“适才我用坎水查探了一下你全身,并无外物侵扰之相,大概是你自己杂念太多,被镜湖激起了反应。以后还是要认真修行,把境界提上去啊。”
“外物侵扰是走心的,这走肾算怎么回事……”玄穹一脸尴尬,见婴宁捂着嘴偷乐,更是暗暗气恼。
云天真人叹道:“其实这湖下到底有什么玄异,道门一直没搞清楚,只是猜测与三尸之欲有关。可惜没人敢去揭开封印深入探查,稍有不慎,就可能毁掉整个桃花源-总之
你记得不要靠得太近就行了。”
说完云天真人小拇指一弹,飞出一块羊脂玉佩,落在玄穹手里:“这块玉乃是一滴坎水精华所化,如果遇到什么不妥,可以帮你暂护灵台。”
玄穹一哆嗦,生怕天雷又要凝聚。云天真人笑道:“你放心好了,这是我特批你持有的法宝,用于庇护俗务道人安全,和云洞师兄的批准效力相同,属于正箓用法,不会招雷。”
平心观虽然在桃花源,但与武陵的明净观平级。玄穹听了还有点不放心,斜眼朝天上看去,只见一丝雷光不甘心地闪了闪,“啪“一下灭了,这才彻底放心,赶紧拜谢。他一穷二白,身边只有一柄桃木剑傍身,至此才算有了一件真正意义上的法宝。
云天真人趁机教诲道:“刘师祖几十年修行不为自家飞升,只为封印湖面,不至为害世人。心怀苍生,舍小我,取大爱,真乃我辈修道之楷模。观石碑而知风范,居草庐而体道心,先生之德……”
玄穹拿人手短,不好转身直接就走,乖乖听了许久,好不容易寻了一个气口,连忙插嘴道:“真人,我今日前来,还有一桩公事。”云天真人颇不情愿地停止说教:“你是说穿山甲潜越之事吧?”玄穹道:“正是,按规矩,俗务道人这边也须报备一下处理结果。”
云天真人表情沉了一沉:“我验看了那只穿山甲带的东西,却不寻常,乃是三十粒逍遥丹-你可听过?”
玄穹闻言一惊。他知道这东西是近几年流行于各地的一种丹药,服食之后愉悦非常,然而药劲过后,却痛苦难忍,只盼着再吃一粒,所以难以戒除,惹出许多祸事。道门对逍遥丹一直严厉禁绝,如果穿山甲带逍遥丹进来,岂不是说,桃花源这里也有服丹之人……或之妖?
云天真人道:“桃花源虽说是秘境,可也并非密不透风,桃林之中捷径不少。那逍遥丹盛行各地,一旦渗透进来,这里很难偏安一隅-不,应该说麻烦更大。”
玄穹暗暗点头,妖怪的性子比人类极端,如果服食了逍遥丹,纵情肆意,闹出的动静只会比人类更大。婴宁在一旁好奇道:“逍遥丹那么厉害吗?比我青丘幻术如何?”
云天真人缓缓看向她,语气严肃了些:“狐族幻术也罢,镜湖玄异也罢,都是用镜花水月等虚幻之物,诱人纵情,与逍遥丹殊途同归。但这逍遥丹人人能吃,随身携带,流传更广,为害也更大。”婴宁一撇嘴:“那是因为我们青丘谨守规矩,不然可轮不着逍遥丹。”
“确实如此,青丘家教甚严。哪怕是半路遇到打呼噜的客商,也绝不会去顺手迷惑。”玄穹补充了一句,然后被尾巴狠狠抽了一下。
云天真人打量了婴宁一番:“辛十四娘是个懂分寸的人,你可要学学,不要随意施展幻术,免招嫌疑。”他身后的水花微微凝集,婴宁感受到威压,知道对方不是开玩笑,便乖乖俯首,不敢多说什么。玄穹低头把迷藏布和那个葫芦一并收缴造册。这些东西并不太贵重,穿山甲的案子销了之后,就可以交给俗务衙门保管了。
这时云天真人宽袖一摆,一团清水裹着那三十粒丹药摆出来,让玄穹查验登记。玄穹俯身观察了一下,丹药圆澄澄的,色呈浅蓝,其上隐有云纹,可见炼制手法很高明。药丸散发着一股海腥味,和那天他在桃林里闻到的差不多,是逍遥丹特有的风味。
玄穹认真点完数,说:“我清点完毕,您可以销毁了。”云天真人道:“好,我下次巡视时,会把它交给云洞师兄,集中销毁。”
“交给云洞师叔啊,等他处理完这三十粒,人参果都熟了两季了。”
“玄穹,那是你师叔,他如今这副样子,事出有因,不要苛责。”云天浅浅训斥了一句,旋即叹道,“你不知道,殉道的玄清,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
“啊?”玄穹没料到,那个懒散窝囊的云洞,居然能教出玄清那样认真的弟子来。
“说起来,当初云洞师兄的性格虽也好静,但不至于像如今这么……喀,这么守拙。他四十多岁时,在山中采药,遇到一个七岁小童。那小童浑身破烂,有多处伤疤,像是从林间滚下来了似的,身后还追着一只野猪精。云洞师兄出手将妖怪擒下,一问才知道,原来小童与几个同伴进山游玩,遭遇了野猪精,他让同伴朝反方向跑,只身把妖怪引去山崖。云洞师兄对这孩子的品格与勇毅都大为惊叹,遂将其收
为弟子,取了个道号叫玄清。
“这师徒二人感情甚笃。后来云洞来明净观做观主,就让玄清来桃花源担任俗务道人,跟我合作。”说到这里,云天显露出一丝略带尴尬的笑意,“那家伙……真是个认真到过分的道士,竟然连我都天天被他逼着写文书、补手续,比修道还烦。”
玄穹撇撇嘴,难怪云天会兴高采烈地把文书工作甩给他,原来还有这种阴影。
“不过玄清对自己的要求,比对别人更严格,而且做事踏实。我有时夜里在镜湖上空巡逻,远远看见桃源镇里一片漆黑,只有俗务衙门亮着烛火。桃源镇的居民他如数家珍,什么来历,什么脾性,什么神通,全都了如指掌,无论大妖小怪,对他没有不服气的。假以时日,他也是道门的栋梁之材。只可惜……”
“他是怎么殉道的?”
云天看看玄穹,又看看婴宁,喟叹一声:“你是接任他的俗务道人,合该了解一下。那只小狐狸的家长,也跟此事有些渊源,一并听来无妨。”他一招手,让两人坐定,然后朗声讲起来。
“说到祸根,还得从这逍遥丹说起。原来数年之前,这逍遥丹就已在桃花源流传甚广,为害甚烈。玄清作为俗务道人,深入调查了一阵,终于找到逍遥君的贩丹之处。”
“逍遥君?”“据说是主导逍遥丹贩卖的一个首脑人物,真名与真身俱是不详。”云天简单地解释了一下,“玄清发现了逍遥君的行踪,两人争斗中,逍遥君扯开了一件古物的封印,放出一头“穷奇'。”
玄穹和婴宁同时倒吸一口凉气。穷奇啊,那可是上古四凶之一啊,威势煊赫。
“这头魔怪一问世,便搅得整个桃花源大乱,逍遥君趁乱逃掉。玄清一人无法处理,遂上报道门求援。我、云洞师兄和云光师弟三人联手,再加上包括辛十四娘在内的桃花源几位大妖,一起去围剿穷奇。谁知那穷奇极为狡黠,把一干真人和大妖骗去别的地方,真身却突然出现在桃源镇上空。
“当时桃源镇里,只有玄清留守在俗务衙门。他为了全镇居民安危,毅然把穷奇引到镜湖之上,不知怎的撞破了刘师祖的镇水封印,跟穷奇一起被镜湖所吞没。”
说到这里,云天真人大手一指,对准镜湖上空。一股水流汩汩而起,在半空中勾勒出一人一兽的形态,穷奇猖狂,玄清坚毅,两者的神态被刻画得栩栩如生。水景持续了片刻,散成雾气消失了。
玄穹瞠目结舌,穷奇可以算是神兽了,玄清一介俗务道人,竟然有胆量跟它正面放对,拼了个同归于尽,无论是决心还是实力,都让人敬佩不已。
“后来呢?”
“说来惭愧,我们几位真人意识到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急忙回援,可惜为时已晚。封印既破,湖气外溢,道门的当务之急是重新把镜湖封住,保住桃花源……至于落入湖中的玄清,便只能判定殉道了。”
玄穹和婴宁同时一叹,他们能理解道门的选择,但也能明白云天为何面色尴尬。这件事纵有万般无奈,终究是见死不救,道门不愿对外宣扬,所以只给了玄清一个殉职的名分,连个旌表都欠奉。
“云洞师兄因为玄清之死,连道心都破了,从此性情更加内敛。道门也深知情由,便让他一直留在明净观,守着弟子殉道之处,至于做不做事都不重要了。你不要太过苛责他。”
话已至此,玄穹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对云天真人一个稽首:“师叔可还有别的吩咐?”
云天真人坐回草庐前:“逍遥丹太过诱人,总会有人铤而走险。我接下来会加强桃林巡视,你也要留意镇上情况,勤加走访。只有你我内外相济,才能形成保境安民之势,所以咱们都要以道为心,视妖若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