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还站了几只小妖,他们既不敢跑远,也不敢靠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玄穹一扶黄冠,走上前去,口中大喝:“我是桃花源俗务道人,不得无故斗殴,速速停手!”那几只小妖一看那身装束,纷纷后退几步。只有那狼少年和小蜘蛛恍若未闻,继续顶着牛。
随着蜘蛛丝被拽得越来越直,狼少年的双眼变得越来越红,而小蜘蛛的四对手臂也挥舞得越发急促。这是要现出原形啊!
玄穹暗叫不妙。妖怪若是现了原形,力量会大幅提升,可也会灵智失控、狂性大发。所以道门严厉禁止妖怪在公共场合未经许可,擅自化形,这俩家伙若是真现出来,可是要出大乱子的。
玄穹当机立断,祭起桃木剑,并指一挥。那桃木剑应声飞出,斩在蜘蛛丝上。谁知那蛛丝坚韧无比,木剑一斩之下竟没断掉。玄穹暗叫惭愧,再斩了一次,仍是无用。眼看那两只小妖把持不住人形,即将化变,玄穹一咬牙,只好祭起了本命法诀。
这本命法诀,是每个修道之人必修的神通,譬如云光之震雷、云天之坎水、云洞之艮土。玄穹修习的乃是南明离火,比三云的境界差得远,但五行讲究相生相克。蛛丝最怕火,玄穹手指冒出一团小小的火苗,一甩到蛛丝上,丝线应声而断,两只小妖同时后仰着倒地。
这么一打断,他们俩总算脱离了狂怒状态。小蜘蛛精从高处垂吊下来,被一根白色丝线牵着,晃晃悠悠;小狼妖则趴在地上,不住地喘息,还夹杂着几声咳嗽。
玄穹注意到,这只狼妖与蜘蛛精,身上穿的青衿长衫都是一样的制式,旁边围观的那几只小妖,也是同样穿着,好似是一个学堂出来的。两只小妖怪摔倒在地,却依旧怒视对方,随时可能再扑过去厮打。玄穹咳了一声,亮出自己的度牒:“你们两个当众斗殴,都跟我回衙门去问话!”
那狼妖和蜘蛛精一见俗务道人介入,老老实实从地上爬起来。玄穹斜眼看看旁边那几只小妖:“你们看得好开心哪,也一并跟来做个见证!”
第四章
玄穹牵着这一串小妖怪回了衙门。那小狼妖挺胸昂首,鼻子高耸,一副不服气的模样;小蜘蛛精一边走,一边几条手臂倒个不停,像纺车一样,忙着把屁股后拖着的一长条蛛丝回收。
进了衙门,玄穹拿起毛笔,铺开纸张,开始一一问话。
原来这只小狼妖叫毛啸,父亲是一只苍狼成精,在桃花源里做丹师,道号凌虚子;而那只蜘蛛精,则是一年半前跟着母亲搬来桃花源的,叫作朱侠。他们和旁边的几只小妖怪,都是心猿书院的学生,同拜在猿祭酒门下修道。
今日毛啸和几位同窗逛街,正好在宝源堂医馆前遇到朱侠。两人擦肩而过时,朱侠不小心把一条黏糊糊的蛛丝,粘在了毛啸的尾巴上。毛啸登时不乐意,骂了朱侠一句“钱眼儿蛛“,朱侠大怒,推了毛啸一把,然后两人你一下,我一下,就这么打起来了。”这么点小破事,也值得你们打一架?”玄穹哭笑不得,
少年人年轻气盛,妖怪也不例外。
玄穹做完笔录,抬头看向朱侠:“他们说是你动手在先,有什么要解释的吗?”朱侠口器紧咬,说:“是我先动手的没错,他骂我就该揍!”毛啸在旁边发出一声咆哮:“是你先把蜘蛛丝蹭到我身上,我才骂你的!”他说到激动处,气得连连咳嗽起来,似乎身体有点虚。
眼看两妖又要争吵,玄穹不耐烦地敲了敲几案:“把这点精力用在学业上,你们早飞升了-我问你们,是初犯吗?”
毛啸比较机灵,听出了玄穹的意思,赶忙说:“是第一次。”朱侠却憨直得很:“不是。”毛啸脸色一变:“你个蠢东西,道长不跟你计较,你还拿上了。”朱侠这才反应过来:“我俩互殴是第一次,之前都是我揍他。”
“放屁!”毛啸拍案而起。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玄穹祭起离火,炸在两人之间,然后挥笔写下两份处罚:“念及你们是学生,又是初犯,朱侠先动手,罚十两银子,毛啸罚五两。你们俩拿好文书,改日让你们家大人来交钱。”
“不用不用,我现在就交。”毛啸接过处罚文书,现场就掏了五两银子出来。玄穹的手一哆嗦,这孩子也太有钱了吧?毛啸抓抓顶毛,得意道:“我爹是炼丹的。道长若有需要,欢迎去镇子东边的凌虚铺子,给您打折。”
玄穹这才反应过来,丹师无论在哪儿都吃香,怪不得人家的零花钱,是自家两个月俸禄。他接过银子,头顶忽有雷云涌动,玄穹抬头暗骂一旬:“这是充公的银子,看清楚,充公的!”雷云这才悻悻散去。
他把银子验过成色,锁进库房。毛啸和他那三个同窗,匆匆离了衙门,剩下一个朱侠一脸尴尬,嗫嚅道:“如今身上没有,过几日我再来补交,您看行吗?”
“你记得便是。”玄穹又补充道,“哦,对了,你们俩差点现形这件事,我必须通报心猿书院。”
一听这话,朱侠猛然变了脸色。他上前一步,四对手臂一起拱了拱:“道长,能不能不告诉学堂,我多认罚点银子还不行吗?”玄穹摇摇头:“这衙门又不是我开的,贫道说了不算。”
朱侠咬着口器道:“我家情况有点特殊,能不能通融一下?”玄穹抬眼淡淡道:“你动手之前,难道就没想过这个结果吗?”朱侠急得差点喷出一条白丝:“可是……我那是……他骂得太难听了,我一时气急……这样行吗?我跟他赔礼道歉,我认罚三倍,但莫要上报给学堂,求求您了。”
朱侠语气里多了一丝哭腔,似乎发自真心地惶恐。玄穹觉得他可怜,可转念一想,这是自己到桃花源处理的第一桩纠纷,听人几句软话就放弃秉公执法,总是不好。他只好硬起心肠,把处罚文书掷出去:“通报心猿书院,是为了让师长能及时教育,惩前毖后。你若是害怕,当初就该别打架。”
朱侠神色一黯,只得默默收起文书,转身踉踉跄跄出了衙门。他走得失魂落魄,一截蛛丝从肚脐处耷拉下来,拖在地上,长长的一条。不知为何,这丝线晃得玄穹有些心中不
安,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送走他们,玄穹一个人待在衙门里。他还得起草一份给心猿书院的通报。这些琐碎的案头工作,之前都是云天真人代理,怪不得他一见到有俗务道人来,就特别热情,敢情是有人打杂了。
他打起精神,一口气处理完,天色已开始微微发暗。桃花源的日月星辰与外界同步,这会儿该是日落月升了。玄穹打了个哈欠,打算去吃个晚饭,可视线扫过文书时,却猛然停住了。
笔录中有个细节,他之前没注意。里面讲,两人冲突的直接起因,是毛啸先骂了朱侠一句“钱眼儿蛛“。玄穹天生穷命,一涉及钱字,就变得特别敏感。
“钱眼儿蛛“,顾名思义,就是掉进钱眼儿里的蜘蛛。如果是寻常路人辱骂,无非是贱婢、丑奴、蠢货、混账之类,毛啸骂朱侠小气,说明他们俩原来就很熟悉-莫非这次斗殴事件,还有隐藏的因果不成?但他们俩好像都没提过。
玄穹晃了晃脑袋,努力把杂念驱出灵台。这桩纠纷事实清楚,实在不需要再额外做什么了。可朱侠离开时的沮丧背影,和那一截拖在地上的长长蛛丝,总让他觉得念头不甚通达。
之前听这俩小家伙的言辞,似乎之前也被玄清处理过,不知道衙门里有没有卷宗留存。算了,就当是熟悉自家衙门吧。玄穹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起身开始翻找起来。前任玄清是个精细人,衙门里的物件摆放得井井有条:户籍文书搁在架阁库,一排排都用长签标明,妖属、地望、姓氏、住址,笔迹清朗,一目了然。衙门里的整齐划一,和门口告示牌的杂乱无章,形成了鲜明对比。
听云天真人讲,玄清是殉道而死。可看衙门里的这些摆设,简直就像他知道自己要死,提前整理好给继任者交接似的。玄穹翻了翻文书,绝大多数是玄清的公事案牍,几乎没有关于他个人的信息,未免有些遗憾。
玄穹查了一下卷宗,果不其然,一年半之前,毛啸跟朱侠就打过一架,正是玄清调解的,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玄清还特意注明:“朱侠家境不易,需格外关注。”另外在毛啸名下也添了一笔,说他有胎里病,性格偏激,不宜刺激,以安抚为主。
区区两只小妖怪,居然都有如此详尽的记录,玄清这心真是细到家了。玄穹看了一阵,放下卷宗,匆匆去到位于镇子东边的一座大宅。
这宅子富丽堂皇,气势不凡,那高高的院墙里,还隐隐飘出一股丹香味道。玄穹走到那两扇朱漆大门前,拍了拍门,说找毛啸有事。过不多时,毛啸匆匆走出来,嘴里还嚼着半根带肉大骨头。
他一看是玄穹,习惯性地呜呜低吼了几声。玄穹道:“别紧张,贫道不是来抢你骨头的,不用这么护食。”毛啸三嚼两嚼,把碎骨头咽下去,请玄穹进来讲话。玄穹一摆手:“道门规矩,道士不得无故擅人民居。咱们就在这里讲吧。”他问毛啸:“你为什么骂朱侠是钱眼儿蛛?”毛啸一怔:“他小气得很,跟掉进钱眼儿里似的,学堂里谁都知道。”玄穹面色一板:“刚才他宁可多交罚款,也不想我去通报学堂,这是掉钱眼儿的表现吗?你别狗戴嚼子-胡勒勒,你们俩之前,是不是有别的纠纷?”
毛啸没料到,这位俗务道人管得倒真细,他脖子一梗,说:“对,朱侠刚转学来的时候,我跟他打过一架。”玄穹问:“到底为什么你会骂他钱眼儿蛛?你如实说,可别辜负了玄清道长一番息事宁人的心血。”
一提玄清,毛啸老实下来,先看了眼宅子里面,随后压低了声音:“您别跟我爹说啊……是这么回事。之前我跟一只孔雀耍朋友,她快过生日了,我想送她个惊喜,就在朱侠那里订购了一套蛛丝帘。”
“等会儿,朱侠不是学生吗,怎么还干这个?”
“要不怎么说他钻钱眼儿呢?他们家是冰山上的雪莲蛛成精,这一族吐的蛛丝又白又韧,结成的网子上都是独一无二的花纹,绝无重复,还自带雪莲清香。朱侠平时在学堂外偷偷卖,好多同窗都从他那里买。”
玄穹道:“按心猿书院的规定,学生应该不能私下做买卖吧?”
“朱侠可不管这个,只要有赚头他就敢卖。我找他说买一套,没想到这个浑蛋直接给我开了个高价,三尺帘子要十五两银子!”
玄穹奇道:“你五两银子拿出来眼睛都不眨,还在乎这点溢价?”毛啸怒道:“我家里有钱,可也不能把我当傻子呀。我质问他,为什么给别人是十两,到我这里就是十五两?您猜他说什么?他说我常年服食丹药,恐怕药性跟蛛丝里的雪莲味有冲突,要做特别处理才不会伤身,得加钱。”
玄穹有点迷惑:“这话如果属实,倒也没大错吧?”毛啸恨恨一拍门框:“呸!我身体如何,轮得着他关心吗?他无非是找个理由多收银子罢了!”说完又捂住嘴,剧烈咳嗽了一阵。玄穹大概明白了,这孩子体弱多病,估计心里多少有点自卑,朱侠又不会讲话,一句就戳中了他的痛处。
“我们大打了一架,玄清道长把我们抓回去训了一顿,让我们保证不再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