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看着面色涨红的朱瞻基,苏荆溪摇摇头:“陛下你不必辩驳了。一个逃亡的太子,也许可以坦诚相交,可一个皇帝却只会顾全大局。”
&esp;&esp;“我……”
&esp;&esp;“你是个好人,也会是个好皇帝。可惜我想要的东西,你只要戴着那顶冕冠,就注定给不了。”
&esp;&esp;“朕很想帮你们,可是……”
&esp;&esp;“不要跟我说,你去跟埋在这里的那些枯骨解释吧!”苏荆溪的话音刚落,一阵强烈的山风从天寿山顶吹袭而下。它穿过陵墙,吹过神过,从祭宫两侧盘旋而至。石几筵上的烛火勉强抵抗了数息,尽数被吹灭,蜡烛下压着的几十条白绫,呼啦一下子飞得漫天皆有。从明楼方向看去,这些白绫有如几十条孤苦的鬼魂,在长陵之中来回飘荡,似在寻找着她们的骸骨,哭诉着她们的不甘。
&esp;&esp;看到这一番景象,苏荆溪痴痴地走到栏杆边缘,努力把身体伸出去:“景妹!景妹!是你吗景妹?”可那些白绫飞得太快太乱了,令人眼花缭乱。苏荆溪开始还试图寻找,可很快,她的双眸中透出一丝明悟的光芒。
&esp;&esp;“王景妹、韩玉儿、李婉、崔淑娴……”苏荆溪大声念起所有殉于长陵的女子名字。也许是错觉,她每念出一个名字,就有一条白绫在天空一顿,仿佛在回首相应。
&esp;&esp;“这里的每一条白绫,都代表了一个曾经存在过的女子。世间也许很快就忘了她们的名字,史书上也不会留下她们的名字,但我都记得。在她们悲惨而短暂的生命里,曾呼喊过,曾抗争过。这些声音,朱棣你听到了吗?朱高炽你听到了吗?朱瞻基你听到了吗?”
&esp;&esp;她先把一块写满了青词的祝版奋力丢下城楼,然后伸展双手,向两侧高举,恍若巫祝吟唱。凛冽的长风吹起她的衣袂,那瘦弱哀伤的身影,正孤独地祭奠着眼前漫天那几乎被人遗忘的魂灵们。
&esp;&esp;随着这一声声叫魂,朱瞻基的箭伤不停地渗出血来,这是因为过度紧张而导致的肌肉痉挛。他终于明白,她早在毒杀王景妹全家时,就已彻底疯了。冷静、理性、温婉、贤淑,这些全都是表象,全都是为了遮掩一个疯到极致的大计划:她为了一个最卑微的女子,要向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们复仇。
&esp;&esp;“疯子,疯子……”朱瞻基颤抖着嘴唇,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你和王景妹既非至亲骨肉,亦无大恩大义,交往也不过几年光景,至于为一个朋友做到这地步吗?”
&esp;&esp;苏荆溪淡淡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居然流露出些许怜悯:“陛下,你不懂,你永远不会懂。你说的这些可笑的东西,能用来评价我与景妹吗?情谊深浅,不是光阴所能衡里的;人心所向,又岂是世间常理所能揣测?”
&esp;&esp;朱瞻基不甘心地看向吴定缘,后者摇摇头,表示也不甚懂。
&esp;&esp;朱瞻基无奈地闭上了嘴,他知道,她不可能被劝服了,无论什么都不可能动摇她的执念。苏荆溪是一匹奔向悬崖的惊马,从启动的那一刻,便已注定了结局。一直到这时候,朱瞻基才发觉,梁兴甫根本不算最疯狂的那一个。其实这时朱瞻基身上的麻痹已消除了不少,如果奋力冲上去,也许能直接把苏荆溪推下栏杆。可他发觉自己动不了,不是因为中了什么毒,而是他无法反驳对方的任何一句话。
&esp;&esp;“理直气壮”这四个字,当真描摹精准。
&esp;&esp;朱瞻基喘着粗气去看吴定缘:“喂,这些事,她在信里都跟你说了?”
&esp;&esp;吴定缘唇边露出一丝苦笑:“是的,我读完那封信,才知道她一直背负着这么多痛苦。”
&esp;&esp;“朕实在没想到……竟是被一群不肯原谅朕的仇人护送到京城的。”
&esp;&esp;“她比我要难,要苦……朱棣与我铁家的恩怨,我已经不记得了,只剩下头疼而已,而她时时刻刻都清醒地记得,时时刻刻都在煎熬。我无法想象,她是怎么度过每一天的。”
&esp;&esp;朱瞻基沉默了。他知道浸泡在仇恨里是多么痛苦。她一泡就是那么久,让毒素渗透到骨髓中、魂魄里,还要维持外表的淡定,与仇人虚与委蛇。只有一个彻底疯掉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esp;&esp;“这也许是我倾慕她的缘故。”吴定缘感慨边,“她从一开始就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并且从未动摇。”
&esp;&esp;朱瞻基有些绝望地低吼了一声:“蠢材!你们这些蠢材!朕明明剖心以对,把你们当朋友!为什么你们个个都要跟朕作对!”
&esp;&esp;听到这话,吴定缘不由得悠然长叹了一声。
&esp;&esp;他虽然与朱家的心结未解,但那一次离开紫禁城,算是与皇帝有了一个了断。没想到造化弄人,命运再一次把他推回了矛盾之中。
&esp;&esp;苏荆溪要杀朱瞻基,朱瞻基要阻止苏荆溪,这是无法调和的矛盾。他的意外加入,虽然添加了变数,却无法化解这最根本的矛盾,反而把自己推到一个两难境地:要么帮苏杀朱,要么帮朱阻苏,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esp;&esp;按说他的大仇人也是朱棣,于情于理,都该帮助苏荆溪;可他一看到朱瞻基那一副被疲惫与震惊折磨的面孔,心中便浮起一个铜炉的身影。这三个人的纠葛实在太深,这团乱麻比汉王之乱还复杂,他连一刀劈断的勇气都没有。
&esp;&esp;在金陵捻在一块的三根丝线,在贯穿整条大运河后,都注定终将在这天寿山下脱散。
&esp;&esp;此时叫魂已进入尾声,白绫纷纷飘落在封山林间,挂在各处树杈上,封山好似改换了一身孝装。苏荆溪缓缓收回手臂,满面泪痕。
&esp;&esp;望着那个孤零零的身影,吴定缘深吸一口山中的寒气,心中一阵洞明。他抖了抖废掉的右手,缓缓走到两人中间。他仰起头来,夜幕上无数星宿庄严升起,耀眼璀璨,与月究交相辉映。
&esp;&esp;“荆溪,你还记得咱们离开瓜洲那一夜吗?也是这么一个夜空。”吴定缘道,“那晚咱俩在水边的对话,我至今都还记得。你第一次坦白,说是要为了某个人报仇。当时我真的没想到,会是这么大的事。”
&esp;&esp;“你那时也说过,要一直盯着我。”苏荆溪道。
&esp;&esp;“我听夫子庙前的算命先生说过。这些星宿,都是玉皇大帝照着一本天书往天上钉的,那天书上写着每一个人的命。星宿钉稳了位置,人间的命数也就定了。那晚如果我看仔细点,说不定能看到今晚的景象,便能早些知道你的心意。”
&esp;&esp;苏荆溪后退一步,显得有些心烦意乱:“你还不明白吗?我心中满满都是为景妹复仇,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我只是在利用你,帮我毁掉朱棣的神主牌位而已。你快走!快走!”
&esp;&esp;吴定缘举起那封信笺:“那你说说看,我在信笺末角发现有数滴水痕,到底是什么?”
&esp;&esp;苏荆溪一呆,下意识别过脸去。吴定缘道:“你帮我钉上了这一辈子的命数,牵定了这一生的缘分,甩不脱了。我父亲捡到我以后,把我的名字从铁福缘改叫吴定缘。你瞧,冥冥之中,竟然应在了此处。”
&esp;&esp;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朱瞻基面前,双手把他搀扶起来。朱瞻基冷哼一声:“所以你是决定帮她喽?好,好,我就当没从宝船上下来过!”
&esp;&esp;“唉,陛下,你一开始真是个大麻烦。暴躁、年轻、盛气凌人,什么都不懂,还是个不听人劝的大萝卜。可你总算有一个优点——”吴定缘拍了拍他的后背尘土,“你一点也不像个皇帝。漕河这一路跑下来,你越发不像个皇帝了,倒像是……一个朋友。”
&esp;&esp;他说出“朋友”这两个字时,嘴角露出笑意。
&esp;&esp;其他两个人都糊涂了,吴定缘这到底想要干什么?
&esp;&esp;“漕河上的十五日,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你们也好,那条漕河也好,让我真正明白自己是个什么人,也知道该做什么样的事。这一次到京城来之前,我就下定了决心,不能再逃回去喝闷酒了,要把这一切做一个了结。”
&esp;&esp;这时从黑暗中传来一阵喧哗声,有无数火把急急拥过祭殿,朝着明楼开来。一个大嗓门响彻夜空,隔着很远就能听得清楚:“天子应该就在明楼,快去护驾!”看来于谦也已经赶到这里,自作主张,带着这一群人闯入陵园。
&esp;&esp;“小杏仁的嗓门,还是那么大啊。”吴定缘无奈地感慨了一句。他从苏荆溪手里接过灯笼,转过身来。幽幽烛光,照得那张面孔晦暗不明。
&esp;&esp;“我是不懂荆溪说的那些事,也不懂大萝卜你们皇家的勾当。如果有可能,我只希望你们两个都好。可是,陛下,你是天下最大的官儿,麾下雄兵百万。而荆溪,她只有一个人,她只有我。瓜洲那一夜,她说我们其实是同路之人,走的都是一条无可和解与妥协的绝路,所以我得陪她走完最后这一程。”
&esp;&esp;苏荆溪闻言,肩膀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双眸中的疯狂却淡去了几分。皇帝点点头。说来也怪,他居然一点不觉得懊恼,像是等待了这个答案很久。他挪动身躯,背靠栏杆,让四肢放松开来,语气前所未有地平静:“苏大夫,作为皇帝,你要的东西朕没法给你;但作为朋友,我现在向你,代所有的人,为所有的事郑重道歉。”
&esp;&esp;苏荆溪咬了咬嘴唇,摇头道:“我不接受。”
&esp;&esp;朱瞻基耸耸肩:“我知道我知道。你们两公婆都是一样的脾气。因为我是皇帝,所以你们总有不谅解的自由,对吧?”
&esp;&esp;“嗯。”这次苏荆溪和吴定缘同时回道。
&esp;&esp;朱瞻基大笑起来,表情露出一丝轻松:“我本来想说,就当你们没帮过我,就当我死在秦淮河底。后来想想,不对,就算我现在死了,但好歹阻住了汉王,没让龙椅旁落,你们没白帮这一场——吴定缘,你动手吧!”
&esp;&esp;吴定缘看到于谦带着无数军兵,已经冲到了石几筵前。“小杏仁”的眼睛最尖,第一时间发现了明楼顶端的火光,正对若一群将官激动地嚷着什么。他又看了看苏荆溪,把残废的右手伸了过去两人四目相对,一霎时心意相通。苏荆溪“啊”了一声,先是迟疑,但终究还是轻轻握了一下他的右手,旋即松开。chapte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