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殿下,你的箭伤还没痊愈,不可用力。”苏荆溪低声道。
&esp;&esp;太子只好松开,恨恨道:“等把吴定缘那家伙救出来,他可得好好感谢我们。”
&esp;&esp;他们离开汇波楼之后,直奔山东都指挥使司。济南府城的衙署大多分布在城东,聚集在西门大街以北的府馆一带,与大明湖几乎只有一街之隔。朱瞻基和苏荆溪刻意绕开最混乱的曾公堤,直奔府馆而去。
&esp;&esp;此时府馆街上没什么行人,反倒是报信的飞骑一个接一个。奇怪的是,路面虽说垫着一层细细的黄土,却丝毫不见扬尘。济南泉多,街道两旁都挖有压尘引渠,可以时时洒水,把浮土盖住。这在普遍缺水的北方很是罕见,也只有济南府这等得天独厚的地方,才能如此奢靡了。
&esp;&esp;两人走了一段,先看到山东布政使司、督粮道、盐运司、济南府衙等一连串官署。到了府衙隔壁,前面可以看见一处八字开的辕门,门前竖着五方大红门旗,想找错地方都难。
&esp;&esp;苏荆溪忽然放缓了脚步,冲路旁的一个茶水棚一指。朱瞻基一点头:“半个时辰之内,我来这铺子里找你。若是半个时辰还没动静……”他停顿了一下,掏出那枚铜莲花来,递给苏荆溪,“你知道该怎么做。”
&esp;&esp;交代完这些,朱瞻基径直走到辕门口,门兵见这人一身粗布衣衫,连声呵斥要赶他走。朱瞻基把手一背:“去跟你们指挥使说一声,就说太子在这里等他。”
&esp;&esp;门兵吓了一跳,他做了这么久守卫,还从来没见过如此霸气的访客。太子?他打量了一番,觉得这人八成是脑子有病了,连忙从旁边架子上摘下佩刀,满是警惕。
&esp;&esp;朱瞻基见他蠢呆呆的,不耐烦与他多啰嗦,索性大声喊道:“靳四!快出来!”
&esp;&esp;这一声喊出来,门兵吓得差点没拿住佩刀。靳荣在家里排行第四,只有亲近的长辈才会喊他一声靳四,外头几乎没人知道。这个穿着破烂的黑脸小厮,从哪里知道的自家大帅的小名?
&esp;&esp;“跟你说了,我是太子,快让靳四来接驾。”朱瞻基又重复了一遍。
&esp;&esp;门兵再蠢,也看出来了这人来头不凡。至于是不是吹牛,那不是他这种小卒子能定夺的。于是他赶紧把朱瞻基带进辕门。辕门里头是一个极大的旗台,上竖一幅杀气腾腾的阔绢坐纛,上书“王命山东都指挥使靳”字样。
&esp;&esp;门兵跑进后头衙署去通报,让朱瞻基一人站在大纛下方等候。此时已近午时,阳光辣人。朱瞻基却不闪不避,身子挺得笔直,下巴高抬。自从流亡以来,他一路隐姓埋名,变换身份,委实憋坏了。他决定这次与靳荣相见,要明明白白地以太子之尊站立于此。
&esp;&esp;老子有云:“将欲废之,必固举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原来东宫师傅们讲解这句时,朱瞻基还似懂非懂。现在他总算能明白了,太子这身份若不是曾失去过,他还真体会不到其贵重。
&esp;&esp;没过多久,只听辕门内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先是十几名手执直刀的甲兵,然后是同等数目的矛手,他们冲到辕门之后,先散开一个大圈子,把周围隔绝开来。随即亲军们簇拥着一个长脸汉子,如众星捧月一般走出来。他下颌一部长髯,鼻梁高挺,如果不是右眼只剩下一个浅窝的话,可称得上是仪表堂堂。
&esp;&esp;“靳四!”朱瞻基喊道,忍不住上前迎了一步。
&esp;&esp;谁知靳荣脸色严峻,根本不去看太子,左臂一抬,沉声喝道:“左右,给我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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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大明湖的西畔有一条石舫,名叫蓬莱舟。名字俗气了点,但胜在舫面广大,四面俱是粉荷香藕,岸边还有一片太湖石林,很适合做个文人雅集之处。不过此时刚至午时,石舫附近没什么游人。一条奇怪的“江豚”游到石舫附近,从舫旁的一片青萍中浮了起来。先是一个木轮,然后是倒覆的车底,车底一翻,亮出五个湿漉漉的人来。
&esp;&esp;这一带都是嶙峋假山,很容易遮掩身形。他们迅速离开湖区,穿过一道篱笆,来到湖西的七圣街老庙后院。这个庙属于全真一脉,里面供奉着全真七子,故而整条街叫作七圣街。庙里的道人听到动静,跑来查看,却不防被一个浑身伤痕的狰狞大汉拿住脖颈,捏晕在地。
&esp;&esp;紧接着,那大汉把老庙正门从里面闩上,当着七圣的面泼熄了香烛,其他人则趁机进了道人平日休憩的厢房。
&esp;&esp;吴定缘把唐赛儿小心地搁在竹榻之上,低头审视她的伤势。只见老太太脸上的褶皱一层层耷拉下来,精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委顿下去,嘴唇都紫了。万千信众心目中拥有无边佛法的佛母,居然被一根其貌不扬的流箭吓出病来,最终躺在一个道庙里奄奄一息,这是多么讽刺的事。
&esp;&esp;梁兴甫照例在庙前看守,吴玉露被打发出去烧些开水来。唐赛儿这时稍微恢复了点神志,她勉强睁开眼,嘴唇翕动。吴定缘知道她差不多该交代后事了,便闪身起开,冲对面的昨叶何做了个手势。
&esp;&esp;昨叶何走到榻旁,吴定缘瞥了她一眼,不由得一怔。昨叶何原本化的是浮艳浓妆,在大明湖里一泡,胭脂尽褪,露出了素面模样。这个一手搅动金陵的狠辣女子,年纪原来不大,眉眼间显得很稚嫩,活像个涉世未深的天真少女,比吴玉露大不了多少。
&esp;&esp;她俯身把耳朵凑过去,唐赛儿微微撑起头来,每一句都说得十分艰难,不时还咳嗽两声。昨叶何一边听着,一边用右手在腰间掏摸出一点红糊糊,往嘴里塞。这是早上她们在大明湖畔买的酸枣粉,水里一泡,全糊到腰带上了。可她一点也不嫌弃,还执着地从带褶里一点点抠出来。
&esp;&esp;吃东西对昨叶何来说,仿佛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哪怕在佛母交代后事时都不肯停下来。
&esp;&esp;末了唐赛儿长呼出一口气,似乎耗尽了最后的力量,重新躺平在榻上。昨叶何直起身来,双眼有些发直,对吴定缘道:“佛母最后有几句法旨,要说与你知。”
&esp;&esp;吴定缘抬抬眼皮,不耐烦道:“济南卫满城在追剿你们白莲教,你们不赶紧收拾烂摊子,和我一个外人有什么好说的?”
&esp;&esp;昨叶何“唰”地从靴子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匕,吴定缘下意识肌肉紧绷,她却倒转刀柄,递到了他面前:“佛母说了,白莲教参与两京之谋,是她一手促成,你养父吴不平之死,亦属她的罪孽。你可用这把刀手刃佛母,彻底了结这段因果。我们护法信众,绝不阻拦。”
&esp;&esp;吴定缘眉头一皱,微微眯起眼睛。佛母临死前,居然惦记的是这么一件事,实在是出人意料。
&esp;&esp;唐赛儿之前说过,希望借用他铁铉之子的身份,在山东一带为白莲教汇聚力量。但这个合作最大的障碍,就在于吴不平之死。现在她主动提出以性命相抵偿,来化解恩怨,显然是在为白莲教的今后做打算。
&esp;&esp;这佛母真是了得,临死之前还不忘把自己的死亡利益最大化。吴定缘突然钦佩起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太太了。白莲教纵横山东这么多年,绝非幸致。
&esp;&esp;昨叶何见他不言语,把短匕又向前递了递。吴定缘冷笑着接过去,在手里一晃:“稻米烂生虫才拿来施粥,这人情送得未免忒顺水了。她马上就要死了,这时候想起还报来了?”
&esp;&esp;昨叶何毫不犹豫,上前一挺胸膛:“若你觉得佛母一条性命不够,不妨再取出我的心肝,来祭你养父。”
&esp;&esp;“你以为我不敢吗?”
&esp;&esp;吴定缘短匕突然朝前刺去,尖刃切入昨叶何胸前的团襟,割断系条。可她的身子一丝也没躲闪,眼神一错也不错,可见是真存了死志。
&esp;&esp;这一刀即将刺入肌肤时,停住了。吴定缘捏着刀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刺下去,也许是还没问清楚身世,也许是怕白莲教还有什么圈套,也许只是因为看到她嘴角那一抹枣糊残渣……
&esp;&esp;吴定缘把匕尖稍微撤后了一点:“我不明白,你们为何执着到了这地步?你们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esp;&esp;昨叶何盯着他:“佛母原本打算延请你来做本教大护法。但今日大劫起得仓促,佛母刚刚传下法旨,请你接她衣钵,执掌白莲圣教。”
&esp;&esp;吴定缘短眉骤然一抬,仿佛听见了一个大笑话。两大护法都在旁边,佛母却要把权柄交给一个外人?何况这外人还对白莲教怀有刻骨仇怨,天下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吗?“我原来以为只有梁兴甫疯了,原来你们是群疯子,一个都不例外!”他喃喃道。
&esp;&esp;“不被这世间逼到疯魔,谁会想要加入白莲教呢?”昨叶何舔了舔唇边的残渣,笑了起来,那笑容一动,牵出了深藏眼角的两条浅纹。
&esp;&esp;“你们到底图什么?”
&esp;&esp;“活下去,活下去而已。”
&esp;&esp;“活下去?”吴定缘迟疑地咀嚼着这三个字。
&esp;&esp;昨叶何道:“白莲教只是一个供绝望之人抱团取暖的破庙而已。我们所挣扎的,我们所渴求的,从佛母当年壮大白莲教起,就一直没变过——活下去,单纯只是为了活下去。她当年在青州起事,是为了活下去;我们涉险参与两京之谋,也是为了活下去;把衣钵交到你手里,让你以铁铉之子的身份带白莲教走出困境,也是为了活下去。”
&esp;&esp;“哼,说得好听,到头来不过是为了她的权势罢了!”
&esp;&esp;一听这话,昨叶何柳眉轻挑,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铁公子,佛母她,她……她早有心疾,近年来越发频繁,请来多少大夫都说治不得,只在这一两年内了。你说她要这权势做什么?”
&esp;&esp;吴定缘这才明白,为何那一箭明明没射中佛母,她却突然捂住心口倒下,原来是早有隐疾,受不得惊吓。
&esp;&esp;“佛母她却道自己时日无多,这才冒险要为白莲教的其他人挣得一条活路。两京也罢,你也罢,她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万千信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