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听到这个回答,朱瞻域一双小眼倏然瞪大。此前的种种疑问,飞速在他的脑海里接续、相连,几乎拼凑出一幅完整的图像。
&esp;&esp;“竟然是你……”
&esp;&esp;话未说完,旁边一个黑影猛然冲了过来,双手在朱瞻域背后狠狠一推。朱瞻域全无防备,直直从高台边缘朝外跌去。他情急之下,试图要去拽吴定缘,却连带后者也失去平衡,两个人双双从高台摔下去。
&esp;&esp;台下的朱瞻基、苏荆溪和于谦同时“啊”了一声,一起上前。这司天台高七丈有余,肉身从上面摔下去,就是梁兴甫也必死无疑。
&esp;&esp;可是下落之势何其迅捷,他们刚刚挪动脚步,就听到“嘭”“嘭”两声沉闷的撞击声传来。朱瞻基离得最近,他一瞬间觉得喉咙发干,心跳加速,两条腿登时抖得走不动了。幸亏于谦从身后扶了他一把,否则真可能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esp;&esp;苏荆溪看也不看太子,飞快地冲到那两个人坠落之处。她见到狻猊公子趴在地上,头颅摔裂两半,两只眼睛朝着相反方向斜去,鲜血淋漓下极为可怖。吴定缘因为坠落稍迟,一半身子压在了朱瞻域的身上,双目紧闭,生死不知。苏荆溪轻轻拿起他右腕去探脉搏,可手抖得太厉害了,无论如何都掐不准。她毫不犹豫,用头簪在自己大腿上一刺,血光四溅。剧痛暂时冲散了惶恐,令她可以全身心地投入施救。
&esp;&esp;在高台之上,一阵狂乱的吼叫声传下来,竟是世子朱瞻坦的声音。
&esp;&esp;“我才是世子!听见没有!我才是!”
&esp;&esp;随后传来一声响亮的耳光声和汉王的怒吼:“孽畜!”朱瞻坦像着了魔似的,手舞足蹈,就算是父亲的耳光,也无法抑制他的狂躁:“你不是想把我的头衔给他吗?你现在给啊!给啊!看看死人怎么跟我抢!哈哈哈。”
&esp;&esp;汉王气得直哆嗦,想要抬手去打,可朱瞻坦大笑着站在洪熙皇帝的棺材上:“你把我这个戕杀兄弟的逆子活活打死好了!”一听这话,汉王狰狞的神情僵住了,他颓然放下手掌。
&esp;&esp;“也罢,也罢。”
&esp;&esp;他也不去看朱瞻坦,转身摇摇晃晃地走下司天台。那背影一瞬间竟被抽光了所有的精气神,俨然如晚秋枯叶一般。
&esp;&esp;“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esp;&esp;疲惫的吟诵声在夜空中响起,说不上是感慨还是讽刺。汉王一步步走下台阶,声音缭绕在司天台周围。
&esp;&esp;“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esp;&esp;“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esp;&esp;台旁的几棵大槐树上,不知何时落满了乌鸦,嘎嘎地叫着。洪熙皇帝当年教他的《常棣》全篇,原来汉王一直都背得出来。至于他此时是吟给谁听,却没人知道了。
&esp;&esp;“兄弟阋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兄弟阋于墙……兄弟阋于墙……”
&esp;&esp;随着汉王的离去,吟诵声也逐渐消失。那七丈有余的青森高墩,依旧漠然地矗立于黑夜中,百单犀宁。
&esp;&esp;无论是台基下那具破裂的尸身、钉在台墩上的硕大躯体还是台顶那具棺材里开始腐烂的遗体,无论是失魂落魄的老人、昏迷的年轻人还是手舞足蹈的疯子,都不能让它有分毫改变。它的使命,是观剥星辰运转、预测人间福祸,所以绝不为两者所动摇。
&esp;&esp;
&esp;&esp;吴定缘做了一个梦。
&esp;&esp;说不上是美梦,也说不上是噩梦。
&esp;&esp;他梦见自己回到了五月十八日的午时,回到了秦淮河边、扇骨台前。他再度目睹了太子龙船的爆炸,只不过这次河面上一个幸存的人影也看不到。南京城陷入了混乱,但这一切都跟一个小捕快无关。他回家之后,铁狮子还没回来,但请人捎话,说正忙着办案。还好妹妹在,给他温好一壶酒,吴定缘心安理得地躺倒在床上。
&esp;&esp;外面的混乱很快便平息了。吴不平回家之后,说是白莲教作乱,已尽数伏法,可惜东宫全军覆没。又过了一段时间,京城传来消息,天子驾崩,因为其他几个儿子年纪尚小,临终遗诏让弟弟汉王监国。没几天,汉王变成了天子。
&esp;&esp;这一切变化,都跟吴定缘无关。他一如既往地颓废、懒散、平静,只是每次穿过正阳门,路过后湖、东水关或大纱帽巷时,他便有一种奇怪的情绪涌现,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遗忘了。每到这时,耳畔便会响起声音,有时是洪亮的男声,有时是温柔的女声,它们很陌生,但又都很熟悉,这些声音总会问同一个问题:“这就是你想要的人生吗?”
&esp;&esp;吴定缘懒得回答,这些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可有一次,吴不平回到家里,吴定缘看到父亲背后眼着一个巨大的黑影。这黑影看不清轮廓,却威压感十足。
&esp;&esp;一个粗粝的男子声从阴影深处传出来,不是人话,似是什么咒语。一听这咒语,吴定缘的头便开始剧痛,周围的世界也随之摇曳晃动,很快就虚化重组成一间漆黑的牢房。阴森的火光跃动,一个面色狰狞之人缓缓走进了牢房……
&esp;&esp;“啊!”
&esp;&esp;吴定缘猛然惊醒过来,喘息不已。
&esp;&esp;待得神志稍定,他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拔步床上。这床横铺三层锦褥,外头小银钩上挂着紫纱帐幔,遮住了外面的耀眼光线。他一撩纱帐走出去,发现自己原来是在一间轩敞静室内。
&esp;&esp;屋子布置得素雅简单,又不失大气。窗边一张花楠小几,上头的胆瓶里插着一枝牡丹,花瓣上还沾着露水,显然是今早刚换的。案头一支檀香正燃起袅袅青烟,香气飘到旁边一座祁阳石描蝴蝶的围屏前,便蜷聚在一处,久久不散。
&esp;&esp;吴定缘揉了揉脑袋,努力回想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他最后的记忆,是从司天台上掉下来,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现在身体别处还好,只是右手依旧缠着大块棉布,他试着想控制手指,却如石沉大海。这里被狻猊公子用火铳击穿,只怕是彻底废掉了。
&esp;&esp;一个人掀帘走了进来,吴定缘一见,倒是个熟人,正是在太庙前被他剥光衣衫的海寿。海寿见他醒了,大为惊喜,说陛下让我在这里守候,您可算是醒啦。吴定缘问这是哪里,海寿回答说是在杨士奇杨少傅府上。
&esp;&esp;海寿叫来几个侍女,伺候吴定缘洗漱更衣。他何曾享受过这等待遇,只好一身僵硬地任由她们摆布。好不容易折腾完了,又来了一位黑袍医师诊治,一番检查下来并无大碍,这才离去。吴定缘还没喘口气外廊下咚咚咚一串脚步声,一个青袍男子推门兴冲冲地进来。
&esp;&esp;“小杏仁?”
&esp;&esp;于谦的脸色变了变,但见吴定缘脸色仍有些差,终究还是忍住了:“你现在感觉如何?”
&esp;&esp;吴定缘摸了摸后脖颈:“好歹还活着……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esp;&esp;“昨晚?你都昏迷四天了!如今已是六月初六,正赶上天贶节吃糕屑。”于谦拍拍他肩膀,同情地说。
&esp;&esp;吴定缘没想到自己居然昏迷了那么久。他看看窗外的明媚日色,发现之前的梦境正在迅速褪色,另一种可能的未来转瞬便忘却了。
&esp;&esp;“怎么只有你在?荆溪呢?”
&esp;&esp;“苏大夫这几天没歇着,日夜在榻前看护,这会儿出府采办药材去了。你急什么?”迟钝如于谦,也咂摸出一点不同的味道。
&esp;&esp;海寿在旁边听到这里,赶紧躬身行礼,然后招呼其他人一起走出门去。剩下于谦一个人,不待吴定缘发问,便喋喋不休地讲起后来的事来。
&esp;&esp;六月二日那一场大内纷争,不能公之于众,所以还得给天下人演一出戏。太子不辞辛苦,在六月三日又出城了一次,在良乡等着百官携洪熙皇帝的“遗诏”来迎接。
&esp;&esp;那一段纷争被刻意抹掉,最终在翰林院史馆的正式记录中,是如此记载的:“五月庚辰,上不豫,玺书召太子还。五月辛巳,大渐,遗诏传位皇太子。是日,崩于钦安殿。六月辛丑,太子还至良乡,受遗诏,入宫发丧,导龙輴出正阳门。”
&esp;&esp;“听着挺傻的,但流程上必须走这么一回。”于谦解释道。
&esp;&esp;“大萝卜就这么……当上皇上了?”吴定缘咂咂嘴,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esp;&esp;于谦面色一板:“快闭嘴!不可无礼!好吧,他还没正式即位,不过也快了,行在礼部给出的日子是六月庚戌,也就是十二日。”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感慨万分。回想五月十八日那一天的窘迫与惊险,真是恍如隔世。没想到一个必死之局,居然就这么一点点被扳回来了。
&esp;&esp;“对了,南京那边的好消息也传来了。襄城伯和郑太监都相继苏醒,狠狠地处理了一批人,局面大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