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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深了。
铅云压碎星辉,风沿着高处滑过,将整座草莓镇按进更深沉的阴影里,也将数小时前的混乱和惊惶一寸寸镇下。
草莓镇“欢迎中心”的职员蜷缩在火炉旁,不停地点着头,却怎么也睡不下去——警局那声震天的爆炸声仍在他耳边回荡,还有那接二连三的枪响。上帝保佑,警局不是应该是镇上最安全的地方吗?那群天杀的范德林德帮匪徒怎么敢这么猖狂?
职员本想赶紧走人,但想想家里那漏风的木板子墙面,倒不如这头的柜台来得牢靠,索性主动留了下来,正好也能蹭些热气。他卷了条旧毛毯,还想烧壶茶时,远远的忽有蹄声。
那头不是大门,倒是镇长宅子的方位。在此之前有场宴会,他有好几个同事过去打零工,枪响后还没回来。这会儿,不是狂奔,也不是逃窜,节奏稳得过分,明摆着对着自家的方向。
来的是正常的客人,还是镇上的混混决定干一票?又或者那伙匪徒决定杀回第三轮——不是都说那监狱里的已经被救走了?职员赶紧摸上柜台后的枪。但很快,后门的呼叫铃响了。两道身影停在店外,还有那两匹熟悉的好马。一匹是独特的黑脸银鬃,另一匹干脆就是亮闪闪的沙金。
是那个东边什么镇子的副警长,还有他的药剂师。两个都是身材高大的成年男人,也都是体面的职业,偏偏为了省钱挤在一间屋里。好在那药剂师给小费倒是给的痛快。职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还是去锅炉房烧起水,毛巾和明天的早餐也得备上。
职员去忙活了,那两人也没多费事。脚步一前一后地穿过过道,稳,却莫名地有些赶,好像身上烧着火,马靴底下又踩了块炭。
炉子恰好爆了声噼啪,把职员吓了一跳。他嘟囔了句什么,踢了踢炉门边,顺手拿炉钩往灶里头试了试。火苗热情地裹过来,重新安分了。沉稳的灶体微微震动,像在轻轻呼吸。
这口火炉是接待中心最早的设施,个头大,烧得慢,却是整个店铺真正的核心。那些客房的新式小炉子是撑不起整栋房屋的水气和饭点的,所有的大活全得靠它。虽然它不那么新,烟囱还漏点风,时不时喘一口气似的呜咽一声。但它耐烧,火稳。只要有人守着,那火烧起来,就不会灭。
……
【奥古斯图斯·普莱尔日记】
随便什么神作证。不知亚瑟是终于拆开了什么心结,还是他终于对我持之以恒的贴贴脱敏了,他进浴室的时候,当着我的面掏了一小瓶橄榄油,又点了本技师的正经服务。
当然,我去好好服务他了,顺带推销了我的不正经服务。他有点惊讶,且非常怀疑我究竟有没有喝醉……感情他钓我钓一路是有恃无恐啊?
我说我确实有点点思维活跃,但我有那个能力的好处呢,就是我的意志可以绕过一部分躯体的底层安全协议代码。他听不懂。所以我身体力行地实践了。他起初依然维持着那张扑克脸,但很快,他望着我笑了一下,来勾我的脖子。
我想我可能会永远记得这个时刻。他不是没直接邀请过我,但从邀请再到这类动作,通常得付出些努力。今天,怎么说呢,他很自然地把我往他那拽了。虽然很快又相当局促地闭了眼,但我……我明确地意识到他有句没出口的话,像是在说:你可以靠近我。现在可以了。
等一切结束时收拾,他没拒绝我搭手,还抽空伸了个懒腰,那是种很纯粹的疲惫之后的满足,仿佛好几年的戒备突然松了个口子。
他相信我。他知道自己现在在我手里,我不会放开,也不会让他落地。
【亚瑟·摩根日记】
古斯调的酒加了太多蜂蜜,就是碗糖水。也许等我好了(涂抹痕迹)
也许我不该写这些。要是落到达奇或其他人手里……(涂抹痕迹)不。我想要确认这一切是真的,不是我在梦里编故事。他在乎许多小事,总想照顾我。奇怪的是,我竟然开始习惯了。甚至,我们待在一起时,我时常会忘记自己是谁。
该死,我又在写这些蠢——
铅笔尖凝滞在半空,男人盯着纸面,接着啪地合上,仿佛担心那些字母会从日记中飞出。他望向窗外,春季的山雨又起来了。声势不大,却细得密密麻麻,如同谁把一整罐旧日子拧开,轻手轻脚地洒在这个早晨,把积年的尘土与血迹都湮灭在绵密水雾里。
罗兹镇的空气可没有这头好,完全能说是马粪和扬尘的混合物。但是……副警长?这份活计究竟该怎么做?每天跟在格雷的屁股后头巡逻?冲醉汉大吼大叫?还是像那些圣丹尼斯的巡警一样,提着根棍子,在角落里发呆?他得去维持秩序吗?还是得抓几个逃犯?
鬼使神差地,亚瑟重新打开日记,没翻到最新的那页,而是跳到最初的雪山记录。那一天,为了打点猎物回去,他和见鬼的邪祟迷了路,遇到暴风雪,被狼群绿莹莹的眼睛逼到岩缝里,打了这辈子都不想再提的子弹量,最后不得不顶着风雪去冰河抹去味道,又在外露营。
那天一番折腾下来,他累得像条老狗,只想就此睡到次日中午。偏偏混账邪祟给的罐头和伤药效果太邪门,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不说,精神也亢奋得像连灌三大杯黑咖啡。气急败坏之下,他翻开本子,画了个没脸的恶魔鬼影。邪祟大声抗议,他又往鬼影脸上涂了把叉。
这页涂鸦还在,构图潦草,线条不够好,细软的胳膊腿活像被马车碾过的稻草人。亚瑟盯了一会儿,没忍住笑了下。今早古斯装模作样地挂了条怀表链子,也许画上去能让这鬼影子显得更蠢些。亚瑟提起铅笔,笔尖却不听使唤地一歪,在鬼影胸前划出道更歪扭的线。
“……见鬼。”
亚瑟低声咒骂,想了想,索性在那道线上继续添笔。一笔又一笔,铅笔在纸上涂抹出一个相当大的心,接着,右边一个大写的A,左边又一个大写的A。
现在,鬼影子身上斜着行“A[心]A”,一股莫名的热度也从脖子一路蹿到耳根。这太蠢了。蠢透了。像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干的事。亚瑟几乎要立刻撕掉这页,但手指却迟迟没有动作。
木质楼梯间忽然有脚步声。有人上楼来。轻快,有节奏,韵律很熟悉。亚瑟当即合上日记,火速把它塞进背包。刚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房门就开了。
“早安,专属你的客房服务~”古斯拿着个大托盘,卸货后回身落锁:“烤肉、面包、奶茶、炒蛋、今日份水果……嗯,你脸怎么这么红?咳嗽了?”
他伸手去试亚瑟的额温,男人迅速向后躲开。
“炉子太热。”亚瑟低声说,伸手抓过块面包,咬下相当大一口。太可疑了。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古斯谨慎地拉上窗帘。考虑到亚瑟嫌热,留了道半掌宽的缝隙好透风。
“我们得小心些了,甜心。”古斯说着,自己也拿上早餐,“我在杂货店补货的时候,碰到了平克顿侦探社的米尔顿探员。”
男人神情一凝,双眼瞬间锐利起来。他脸上还弥漫着红,嘴里还在嚼,但整个姿态已变成了那个危险的亡命徒:“该死,这帮鬣狗是怎么嗅到这鬼地方来的……那家伙瞧见你了没?”
“不仅瞧见了,我还跟他聊了聊。他没说来意,但我猜不是镇长拍的电报哭诉‘达奇’劫狱,就是他们听说草莓镇要吊死迈卡。”古斯笑眯眯地,安抚地扳过亚瑟的脸:
“这就意味着,你这张帅脸得来点精修,免得在街上撞见他时穿了帮,副警长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