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兰·达菲提着洗好的餐具匆匆离去,步伐轻快了不少,显然卸下些担子——最关键的是,他也全然不像准备找只猫出来的样子。
何西阿目送他消失在营地另一端,无声地吸了口气。这口气吸得谨慎,只到喉咙口便停住。
若说马掌望台的晨雾口味是山风、森林和营火余烬混合的凛冽,克莱蒙斯岬边的是清冷的水汽、鱼腥与湿木头……这里,谢迪贝莱,则是水草腐烂、淤泥沉淀的甜腥,混杂着某种更深层、更顽固,如同死亡本身缓慢分解般的湿腐气。这味道无孔不入,粘在皮肤上,钻进肺腑里。
还有猖獗的苍蝇。仿佛凭空从沼泽的瘴气里滋生,嗡嗡声天不亮就开始,如一层油腻的纱幕笼罩着营地。它们贪婪地绕着昨夜狂欢残留的杯盘狼藉打转,在皮尔逊尚未收拾干净的炖锅边缘起落,偶尔还会不知死活地撞向人脸,惹得人心烦意乱。
“早啊。马修斯先生。”
一道带着疲惫、却依旧利落的女声自身后响起。何西阿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苏珊·格里姆肖,营地的“总管”兼纪律委员,正叉着腰站在那儿,头发一丝不苟地盘着,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刚刚苏醒、尚显懒散的营地。她手里攥着块抹布,显然早已开始了一天的巡视。
“格里姆肖女士,早。”
“昨晚简直一团糟。”苏珊皱眉,用力拍开一只袭来的苍蝇,“奥德里斯科的杂种都摸到营地里来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何西阿微微蹙眉,本能地环顾四周。四下无人,营地边缘的树影还在晨雾中影影绰绰地晃动。
“确实,”他压低声音,“能摸进来,说明他们把咱们的底细摸清了。昨晚恐怕只是个开头。”
“我就是这意思。”苏珊的嗓门也压低了,“我怕他们还会再来。下回人更多,麻烦更大。”
“我会跟达奇提。”何西阿点头,“还好昨晚亚瑟跟普莱尔发现得及时。”
“是,多亏他们俩。”苏珊脸色稍霁,但随即又蹙起眉头,“说起来,何西阿,那个城里来的小子——普莱尔,怎么还跟亚瑟挤一块儿?”
“这房子再破,好歹有屋顶、有墙。之前在湖边没办法,大伙儿都躺地上。现在既然有地方了,要是他打算长住,咱们是不是该给他腾间屋子出来?”
何西阿:“……”
何西阿干咳了一声。
“嗯……格里姆肖女士,你的考虑很周到。”何西阿语气深沉,“不过,普莱尔先生的情况……有些特殊。”
“特殊?”
“那孩子是地道的城市货色,保不齐还念过寄宿学校。”何西阿慢条斯理地陈述,“对野地、对营地、对我们这套……生活方式,完全不熟。你看他那身行头,老天,他这年纪,甚至连烟酒都不沾。”
苏珊哼了一声。
“城里人的毛病。”她咕哝着,又皱眉想了想:“不过亚瑟倒是被带得讲究多了。前阵子我去收他的脏衣服,件件都跟新洗出来似的。”
不,它们就是新的。
何西阿默默想着,面上却是一副过来人对城市少爷了如指掌的笃定——
“问题就在这儿,苏珊。普莱尔那些城里人的讲究,在这种地方反而成了麻烦。你想想,一个行李放好、先问哪儿能洗手的人,晚上单独住,万一找不到路摸黑乱走,一脚踩进鳄鱼窝,得惹出多少乱子?”
“道理是这个道理……”苏珊思忖着,“可亚瑟呢?你知道亚瑟的脾气……他会乐意天天看着普莱尔?”
何西阿:“…………”
是。亚瑟不乐意。何西阿继续默默地想。不乐意到都给普莱尔嘴上啃那么个口子。
何西阿无比真诚地清了清嗓子。
“亚瑟要是真觉得不方便,早把人轰出去了。”他发自肺腑地说,“再说,普莱尔那孩子不傻。等他熟悉了这鬼地方,知道哪是哪,到时候再给他单独弄间屋子也来得及。”
苏珊离开了,更多的帮众陆续起床。约翰和哈维尔靠在昨晚狂欢残留的狼藉旁,正凑在一起点烟斗。劣质烟草燃烧的辛辣气味飘过来,混杂在沼泽的湿腐里,奇异地勾起何西阿喉咙深处一丝久违的痒。
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指尖只触到药瓶光滑冰冷的玻璃壁——该死的咳嗽,该死的肺病,该死的戒烟。他咂咂嘴,强行压下那点不合时宜的渴望,目光转向主屋前庭。
帮派领袖不在那儿。晨光又爬高了些,懒洋洋地照在这破败、但好歹勉强算是个房子的建筑上。主屋二楼,属于亚瑟——现在大概也属于普莱尔——那间拐角房,所有的窗户都拉着帘子,严严实实。
……啧。年轻人。
何西阿无声地叹出口气。警惕吗?肯定的。这事儿本身就透着股不对劲。一个谈吐斯文、身家清白的城里阔少,怎么会碰巧在荒郊野岭被亚瑟“捡”到?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跑到他们这伙亡命徒窝里来示好?他也年轻过。他太清楚普莱尔那双深色眼瞳里,那股看向亚瑟时燃起的、不容错辨的明亮热度意味着什么。
但……亚瑟看起来,至少比跟玛丽纠缠那会儿要放松些。而且,普莱尔那些药水和药粉确实管用。甚至,先前亚瑟还提过,说普莱尔有门路能弄到合法身份。
该怎么说呢?达奇也老说要弄块地。
何西阿走进屋子。木门是新加固过的,脚下的地板却不太争气。楼梯在脚下吱呀作响,每一步都像在控诉这栋建筑的衰老。他还没走到通往达奇房间的走廊,倒先看到老搭档从里面拉开了门。
“真巧啊,老朋友,快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