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气灯燃烧得并不安稳,光线浑浊而摇曳,把废屋堆放的杂物打出模糊而晃动的影。就在这一瞬,深色头发的年轻人与金发碧眼的年长者对视了一眼。接着,年轻的那个眉梢微微一挑,年长的那个嘴角往旁边一撇——
——某种对话发生了,同样在场的约翰却连半个音节都没捕捉到。
真邪门。他皱眉盯着这两人,困惑得厉害。就那么一下,好像就把彼此的心思都摸清了。以前的亚瑟可不是这样,话难听归难听,好歹能明明白白嚷出来。如今倒好,只跟古斯这小子对个眼神,就像……就像脑子里连着根线似的。
“电车站?”古斯倒是张嘴了,尾音却莫名地带点玩味,仿佛是在掂量一个笑话的分量:“那儿能有什么油水?每天上上下下的都是些什么人?工厂的工人,码头的装卸工,商店的店员——一天干十几个小时,就挣那点辛苦钱。他们口袋里能有几个子儿?”
“马斯顿先生,要你是有钱人,你会愿意坐自己铺着软垫的马车,还是钻那个挤得像罐头的铁皮盒子?”
约翰被问得一愣,本能地在脑子里翻找了一遍过往的日子:自十二岁被达奇救下,他就一直跟着帮派在西部晃荡,练枪、打猎、抢银行、劫火车,运气好的时候能睡旅馆,更多时候就在荒地上搭帐篷过夜。
要说圣丹尼斯,他还真是头一回进,第一印象就是这里到处是肥羊,尤其是那些坐在玻璃后头的——这些人,就算穿得再普通,那也干干净净,透着股城里人特有的体面劲儿。跟他印象里那些穿金戴银、坐华丽马车的有钱人相比,好像就是布料贵贱和马车大小的差别。
古斯说得对吗?那些在橱窗后挑东西的人,那些大摇大摆走在煤气灯下的人,真的都像他说的那样,拿枪指着也就能掏出几块钱?约翰心里颇有些不服气,甚至觉得有些被骗了——那些看起来神气活现、好像天生就该住城里的家伙,口袋真的跟自己这个亡命徒一样干瘪?
那达奇怎么会一听勃朗特的话就心动了?
不对,达奇可不会看走眼。约翰固执地想,努力压下心里那点动摇。达奇带着大伙在荒野混了这么多年,一次次从要命的地方杀出来,既然亲自去看了电车站,那肯定有他的道理!勃朗特可能不是好人,但怎么说也是圣丹尼斯的老大,他的消息应该靠谱。
而且,帮派里的兄弟们都看得明白:亚瑟在城里混得挺好,每次回来都行头讲究、容光焕发,带回来的钱和物资也一次比一次丰厚。上次带走了蓝尼和查尔斯,这次还要带何西阿和他。亚瑟要是能成,那达奇肯定也能成。
“话不能这么说。”约翰的声音提高了些,试图为不在场的达奇撑腰:“也许单个人确实没多少钱,但电车公司不一样!他们收钱可是积少成多,一天下来,那零钱匣子……那得有多少?沉甸甸的,都是钱!”
他比划着双手,努力描述出一个满是钞票、几乎抱不动的大箱子,古斯却又转向亚瑟。
“摩根先生,电车票价是多少来着?”
亚瑟正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腰间一把新左轮,闻言眼皮都没抬:“五分吧。”
“五分钱。”古斯重复一遍,摊开双手:“马斯顿先生,你有没有估算过,一个装满五分钱的投币箱,得有多沉?”
约翰一噎,他确实没算过,不过身上好歹有些零钱。几枚硬币大概和一枚子弹差不多,也许稍微轻点?但要把腰间的子弹带通通换算成硬币——
“哈。”亚瑟却在边上笑了声,一只手随意地搭上古斯的肩:“听着,小子,我们可不像你,每个五分钱对我们来说都挺要紧的。”
这话听起来有点怪怪的。可更怪的是亚瑟。约翰狐疑地瞟向那只还停在古斯肩上的手——指关节放松地扣着,还闪着枚金戒指。看起来挺正常,帮派里的兄弟也会勾肩搭背,喝高了的时候,庆祝的时候。
但就是感觉不对劲。具体哪里不对,约翰也说不上来。他梗着脖子,恼火地辩解:“零钱怎么了?零钱也有零钱的好处!方便花销!分起来也——”
“到时候你扛?”亚瑟问。
约翰:“……”
约翰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但话到嘴边,又默默咽了回去。
抢劫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那厚厚一沓、哪儿都能认的票子吗?要是一麻袋百元大钞,他说什么也得扛一扛。满袋几十块一两块,那也值得出力。可要是满满一堆、死沉死沉、加起来都没多少的五分硬币?有点蠢了。真的。哪怕是他也觉得。
但直接承认达奇的计划有问题?那可不行。
“好吧,也许……”约翰嘟囔着,声音越来越小,连自己听着都觉得底气不足,“……我们可以只拿纸钞的那部分?把硬币扔了?”
这话说出来像飘在风里的灰,半点分量也无。约翰顿了顿,不死心地补充道:“或者……我们可以多带几个人?分工合作?积少成多?”
亚瑟慢悠悠地笑了,是约翰从小到大最受不了的、带着明晃晃优越感的笑容。
“不错,马斯顿。”年长者缓缓点头,语调拖得老长,“你可以让比尔去扛那些硬币——反正他块头大,力气也大;让迈卡去数那些钞票——反正他那双贼爪子早晚要偷几张,省得你们回头还得查账。”
“亚瑟。”古斯忽然喊了声。
亚瑟几乎是瞬间侧过脸:“怎么?”
约翰:“…………”
……这下不光是不对劲了。
枪用多了,多少会磨出股直觉。譬如什么时候该偏几寸,什么时候屁股下的老伙计会突然打响鼻。此刻,枪手的直觉就像匹踩进陷阱的野马,在胸腔里狂躁地刨着蹄子,喷着灼热的白气。可偏偏,明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是表情不对吗?亚瑟在看古斯——因为古斯先喊的他;是动作不对吗?不,这两人、这距离、这动作,都太正常了。
是地方不对吗?这破屋子,这昏暗的光线,这满屋子的灰尘味……就是个普通的碰头点,甚至不算最糟的那个。可空气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像夏天沼泽里那种闷得透不过气的雾,看不见摸不着,但就是让人难受。
约翰憋得胸口发闷,一股被排斥感混着更深的困惑在肚子里翻搅。他忍无可忍,猛地抬起头:
“那你呢?你不打算回营地了?城里有什么比达奇的计划还要紧?”
这回亚瑟沉默了好几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