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奥多·莱文绝不是蓄意尾随那个年轻人的——实话实说,他那点儿跟踪的本事笨拙得很,尤其是肚子沉着好几杯酒的时候。
可他确实是打听了。
严格说来,是在古斯离开基恩酒馆后头的事。那时,莱文盯着桌上的空盘子空杯子看了五六分钟,突然伸手拦住正要收拾桌子的酒保,问:“方才那位绅士……是常来这儿的吗?他有没有说过他住哪?”
语气礼貌,面色诚恳,活像个追着稿费跑的可怜作家。
当然了,莱文心里明白这活儿干得不大光彩。可莱文更加清楚,那姓普莱尔的年轻人绝非寻常人物——那身剪裁考究的外套,那套自学者聚会打磨而出似的用词和谈吐,谈起肺痨病来,就跟闲聊天气似的随意。甚至后来那句话,那句让药店传名的、酒后吹牛似的宣言也像是认真的……
莱文写了大半辈子的书,从故事写到人物传记,练就一眼识传奇胚子本事——哪怕不是真的,也能写成一个。
要是他盯对了人,这后头可不止是一篇糊口的小故事,没准能写本比枪手传更值钱的传记。说不定还不止一本呢。
最后,他摸到了一家旅馆的接待柜台,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出“奥古斯图斯·普莱尔”的名字。结果,老板瞥了眼册子,说得很轻巧:“你是说跟卡拉汉副警长住一块儿的那位先生?”
卡拉汉副警长?
莱文喉结滚动,仿佛还能尝到威士忌残留的苦涩,记忆也如打翻的墨水瓶子在脑壳里漫开——他记得这个姓氏。早前吃燕麦粥的时候,镇上闹腾了好一阵子,几个酒馆里的酒鬼都奔出去瞧热闹,回来扯着嗓子喊“逮着个杂种”。可惜,没多久,这帮乡巴佬又转而夸赞前头那褐马披银鬃、后头的金马亮闪闪。
当时他还琢磨着等问完卡洛威,再去警局讨些素材……如今看来,这卡拉汉,莫非就是古斯提过的那个拔枪快、下手狠的朋友?
莱文还没来得及细问,门轴嘎吱一响,一个年轻的黑人小伙正好提着篮大骨头进屋。听到“卡拉汉”的音节,立马站住了脚。
“你说谁?”
莱文迟疑扭头,对上一双警醒的眼睛,还瞥见腰间的鼓包——带着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莱文干笑道:“呃……我是普莱尔先生的朋友。来找卡拉汉警长是有些、有些合伙的事儿……?”
年轻黑人往前半步,上下打量来一眼。不知为何,那眼神让莱文感觉像是有蚂蚁在后颈上爬。黑人问道:“哪个普莱尔?”
莱文小心翼翼道:“奥古斯图斯·普莱尔先生。”
黑人皱起眉头:“蓝尼·萨默斯。跟他们有些交情。”他忽然落点明确地向莱文的手一示意,“倒从没听说他们要跟拿钢笔的先生合作。”
“我和古斯是刚认识的,就在基恩酒吧,我是个作家。”莱文赶忙说道,试图挽回局面,“古斯提到警长有些冒险经历,我想借鉴借鉴……”
蓝尼眼里的审视意味更重了:“警长可不太喜欢被人写进书里……他那活计就是这么回事。”
“绝对用化名、改细节、绝不暴露!这是职业操守!”莱文赔着笑脸,“这事儿普莱尔先生晓得……”
“行吧,你在这儿等着。”蓝尼不置可否地提起篮子,“我上去打声招呼。”
莱文拿袖口蹭了蹭出汗的额头,目送蓝尼的身影往二楼迈。这黑小子不像他见过的那些高壮黑人,步子又轻又谨慎,像是习惯了无声无息地行动……倒也适合安排成个帮手?被培养的后辈?以这小伙的神情,显然那两位并不因肤色轻视他,但其他人可说不准。
不由自主地,莱文搓着指节,任由想象在脑海里的稿纸上铺陈开去:一位遭受愚蠢上司压榨的神枪手,一位古怪的药剂师,再加上他们身边出身各异、各怀心思的同伴——
“这些城里人脑子里是灌了汤吗?”
蓝尼在楼梯转角停驻片刻,拿余光瞄了眼楼下那胖作家。这家伙正搓着手来回踱步,活像营地那些等着投喂的胖鸡,又像是在盘算什么时候冲上楼突袭。他脚下踏着双舒服的皮鞋,绝不是能跟踪的料,可那身厚实羊毛外套倒像是能捱过蹲点的寒风。
不过,这家伙倒也不像是能害谁的那种。怕只是想着捞点好写的素材——也可能想用谁的故事换点稿费,顺便在什么东部杂志社立个名。
方才这人跟旅店老板说的,蓝尼没听真切。但从这副急巴巴的劲头看,想必早把肠子打了七八个结。说是“朋友”?呵,这话他听得太多,帮派里何西阿行骗也总拿这句当开场白。
他继续往楼上走,心里却有些发沉。古斯和亚瑟之间本就透着股怪劲。自从迈卡那人回来后,这两位才姗姗现身,古斯一如既往地打扮得像个上等阔佬,亚瑟别着警徽,身边还跟着几个像是雇来的平克顿——像是一场演出,他们是主演。
那时他还对古斯肃然起敬,觉得这人比何西阿和达奇加起来都精明。可现在……
亚瑟从不是那种喜欢被谁登上报纸栏、写进故事书的人。那警徽可以是身份掩护,那身体面打扮大约反正是古斯花钱……可带来个拎着稿纸的人?上帝作证,黑水镇那事之后,帮派完全不需要更大的名声了。
熟悉的房门近在眼前。蓝尼敲门,用的是帮派惯用的节奏。但,几秒钟过去,屋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奇怪。古斯明明一早回来了,金条好端端在旅馆马厩里,黑朗姆也在——他看见它在那偷喝隔壁马的水。
他刚要再敲,屋里忽然“咚”地一声,像是桌子被撞翻,紧接着狗叫了一声,踩得地板咚咚响。
“警长先生?古斯?”蓝尼干脆抬高声调,手里的骨头篮子沉甸甸的。
又过了十几秒钟,门终于开了一条缝。卡他豪拉豹犬最先探出头来,尾巴摇得跟风车似的,扑得也不讲理。蓝尼被迫后退,手里的篮子差点被挠下来。
“嘿、嘿,因克,别闹……”蓝尼手忙脚乱地格挡热情过头的猎犬。古斯的身影这才从门后显现:头上没戴惯常的帽子,抹了过量发油的头发乱七八糟地支棱着,脸颊飘着红,嘴唇相当红,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