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千玉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情。
艺术最主要的载体都依赖视觉,所以在失明的这段日子里,郑千玉放弃了艺术,也几乎等于放弃了自己的一切。
他当然知道如何最大化的利用降临在自己生命里的每一件事。从拿起画笔以来,郑千玉创作过很多东西,他早早就失去有血缘的亲情,也能从真正爱自己的人身上重新体会。
郑千玉创作过的主题有亲情,爱情和自然。尽管他很年轻,所画的东西也不尽然深远成熟,但郑千玉曾经真挚深刻地爱着他笔下的一切,这种感情,直到他的世界陷入黑暗之后,也从未停止。
郑千玉也曾想过在失明之后继续他的艺术事业,他并非无路可走,不过是再次利用这种无光的人生来创作,以前能看见的时候也是到处采风写生,这有何不同?
当一个人遭遇自己生命之中最残忍的痛苦时,他是无法将其作为一种艺术素材进行创作的。当一个人失去至亲时,无论如何也无法冷静地审视失去的瞬间,再细细咀嚼回味这失去的痛苦。对于失去视力、再无法拿起画笔的郑千玉来说,亦是如此。
等到郑千玉可以正视它的时候,已经离郑千玉最后一次拿起画笔的时候很久了。
郑千玉最后一次画画是在自己的家里,他的视野已经缩得很窄,眼前的画布像映在一面遥远而渺小的镜子里,就连镜中的景象也模糊不堪。
郑千玉已经完全无法调色,因为视觉上的扭曲,每一次落笔都不在他预料的地方。他的手非常抖,像倒退成一个婴孩,抓着笔在洁白的画布上无序地涂抹着。
在他残存的视力之中,那已经称不上是一幅“画作”,而是一团凌乱的颜色,没有美感可言。郑千玉崇拜克里姆特,这位维也纳分离派的开创者,说他掌握了色彩的魔法也不为过。郑千玉迷恋他那绚烂、华丽的用色,更爱他每幅画作都满溢而出的感情,这里面都饱含着无声的心绪。
郑千玉总是想着,如果他能画得和克里姆特一样就好了。不仅仅是技法上的醇熟和出彩,而是像他一样能将满腔感情付诸笔尖,让看到的人也能体会到作者强烈的心,如果有一天,有一天他也能做到的话——
郑千玉最后一次放下画笔。爸爸妈妈正在楼下匆匆打包行李,郑辛拎着郑千玉的行李箱进入他的房间,叫着他的名字,想要问他还有没有什么要带的行李。
一个小时后,他们要启程去另一座城市诊断他的眼睛,寻求治疗的方法。
郑千玉的希望其实已经早早熄灭,他预感到失败。
郑辛进门看见他在画画,一下子噤了声。他不知道郑千玉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画画,也不知道郑千玉还能画一些什么。
当他走近时,看清郑千玉面前的画布,上面没有奇迹,只有一些难辩其形的色块。尽管如此,郑千玉还是很小心柔和地对待颜料和画布,并没有因为近乎失去视力而用画笔发泄。
因此,在郑辛仔仔细细地看了几秒之后,他仍然能看出郑千玉画了什么——他画了一条蜿蜒的河,河的尽头是一整片森林。
郑千玉涂抹完最后一步,低头摸索了一会儿,才将笔放进洗笔筒之中。因为视力实在太差,他的手和衣服都沾了颜色,那些颜色浑浊、浓重,混合在一起,仿佛昭示着郑千玉已失去驾驭它们的魔法。
“要走了吗?”
郑千玉问郑辛。
郑辛还愣着,不知道要怎么对郑千玉在此时此刻画画这件事发表看法。因为这实在是一个极度悲哀的举动。
他只好回答郑千玉的问题:“嗯,马上要走了,爸妈在楼下等你。”
郑千玉顿了几秒,最后道:“哥哥,等它晾干之后,帮我收起来吧。”
收到杂物间之中,和他从小到大的画作都放在一起。
郑千玉的最后一点视力是在画完这幅画不久后消失的,仿佛就是等着他画完这最后一笔。在某一天醒来之后,郑千玉的视野里再也没有那个原本已经微乎其微的通道。在他所不知道的睡梦中的某一刻起,他看不见任何了。
如此越过时间,越过生与死,越过悲哀与苦痛,想起自己画最后一幅画时的心情,竟然不是怨恨,愤怒,无力和伤怀。拿着画笔时,郑千玉竟然仍感到心的平静,灵魂也自然而然被抚慰,因为他生来就为这件事感到快乐,郑千玉从第一次画画到最后一次画画都那样清楚,画画对他来说如此重要。它永远都不会伤害郑千玉,只有失去这件事本身会让郑千玉难过。
郑千玉即使成为一个盲人,也是一个想要画画的盲人。
再次支起画板,他跨过近四年的时间。
这张画当然不是他和夏鹊所筹备的展览的主体,但它是郑千玉所想表达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郑千玉既看不见颜料也看不见画布,他需要有一个人帮助他从头开始。他仔仔细细地和林静松全盘托出他的想法,从整个展览的主题、构思和装置,观众的动线,以及他所设想的人们的想法和感觉。
然后,郑千玉要在完全失明的状态下画一幅画。
想要一种什么样的颜色,郑千玉记得颜料的名字,说出来后让林静松帮他打开沾到画笔上。没有视力,郑千玉无法调色,只能用最基础简单的颜色来完成它。起型已经没有意义,画画的方式脱离实际,只有盲眼的郑千玉会这样画了。
而落笔的位置,画出来的轮廓是否符合郑千玉所表述的想法,由林静松来转达。他并不干涉和纠正细节上的混沌的杂乱,只帮助郑千玉大致在他想要的位置上。郑千玉的要求并不高,和他在学生时代截然相反,只要能够完成,就是胜利。
这样的过程下来,郑千玉和林静松应该算是共创者。
画画是一件非常消耗体力的事情,郑千玉画了很久很久。从初夏到盛夏,他们将画架立在阳台到客厅斜照的一道光影外。当林静松工作时,郑千玉则配音,或和夏鹊见面沟通展览事宜,他们联系到一些对这个展览感兴趣的艺术家,加入协作。
这是一场无盈利的展览,郑千玉投入了自己所有的积蓄——他本来打算死后留给家人与爱人的一笔存款。林静松补全了其他费用,他有非常正当的理由,因为他的名字最后也会印在参展的艺术家中间。
所有门票的收益最后都会捐赠至视障公益项目。
在堪堪进入秋季时,这场展览在西好莱坞的一家画廊开幕。这一天郑千玉没有和林静松一起来,他前一晚和一起参展的艺术家聚在一起,完成了这场展览最后的调整。
第二天,郑千玉在入口等着林静松。
林静松对展览的内容只知道那幅他和郑千玉一起完成的画。至于它挂在哪里,以什么形式展出,郑千玉现在还对他保密。
这段时间他们聚少离多,郑千玉的任务很繁重,要和所有艺术家沟通,也要尽可能向夏鹊传递他的想法,加深展览每个部分的联系和配合。而因为没有视力,他并不是最终验收和见证这一切的人。
不过郑千玉并没有告诉林静松他有这样的任务,他只是很正式地邀请林静松来,看看郑千玉终于完成这件事情。他以前总盼望自己能出画集、巡展,这样的光辉人生一直画在郑千玉的未来蓝图之中。
就算是现在,郑千玉也并不觉得着想法可笑,命运曾震动他的意志,但不曾更改他所走的道路。
他轻轻牵起林静松的手,对他说:“跟紧我。”
入口垂着黑色的幕布,林静松跟着他,一起进入。
一片黑暗。
极黑,没有一丝光芒。
林静松在这一秒明白郑千玉为什么要说跟紧他,在这样黑的环境,几乎寸步难行,迈出去一步,踏上地面都要小心翼翼,方向已经消失,所有的一切都像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