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再不理会琅嬅,只将矛头直指满殿噤若寒蝉的宫人:“你们…皆是木雕泥塑不成?五阿哥伤重如此,哭得声嘶力竭,还不快传太医?!这长春宫的规矩,便是这般侍奉主子?眼睁睁瞧着皇子受难,竟无一上前?!皇后娘娘凤体违和,你们竟也全都魂飞魄散了?”
她一面悲诉,一面紧抱永琪,步履踉跄欲往殿外挪动:“我的儿啊!娴娘娘的心肝都被你哭碎了!这额角肿得吓人,身上…身上怕是骨节也损了!你才多大一点,何曾受这般苦楚?是娴娘娘无能,护不住你…护不住你啊……”
“拦…拦住她!”琅嬅指尖猛地在魏嬿婉腕上一抓,强撑最后清明,厉声喝道:“快!传太医!”
魏嬿婉会意,莲步急移,身影一晃已挡在如懿与殿门之间。
若真让娴妃抱着哭得如此凄惨的五阿哥走出长春宫,一路招摇过市,那皇后纵有千般委屈,在旁人眼中也坐实了‘苛待庶子’、‘气量狭小’、‘逼得娴妃母子走投无路’的罪名!
“娴妃娘娘息怒!娘娘一片慈母心肠,嫔妾感同肺腑!然五阿哥殿下啼哭如此剧烈,额角又红紫高肿,此刻贸然挪移,万一震动了筋骨,或是闭了气,岂非雪上加霜?皇后娘娘已急召太医,转瞬即至。依嫔妾愚见,莫如就在此间暖阁稍安片刻?待五阿哥气息略平,太医诊视分明,确知无碍后,再送归不迟!娘娘以为可还妥当?”
不待如懿回应,魏嬿婉已向莲心递去眼色:“暖阁内的贵妃榻可曾铺设妥帖?将五阿哥抱去安置!”
莲心忙抱起永琪:“是!奴婢这就伺候阿哥安置!”
须臾,殿外靴声橐橐,环佩微响,太医院院判已躬身趋入,屏息侍立。
未几,又有内监急报:“皇上驾到!”
但见明黄仪仗影动,皇上已面沉似水,步履匆匆,直入殿中。
彼时殿内鸦雀无声,唯余如懿兀自长跪于金砖地上,鬓边几缕青丝散落,衬得面色愈苍白如纸。
见御驾亲临,眸中泪光愈盛,愈显得哀婉凄切:“皇后娘娘,臣妾深知,公主是您心头肉,万金之躯,臣妾万死不敢存半分怨怼之心。可永琪亦唤您一声皇额娘,亦是您的皇儿!”
“怎么回事!朕在长春宫外,便听得内里喧嚷之声震天!”
天子之怒,殿内诸人皆屏息垂,噤若寒蝉。
“堂堂中宫之地,妃嫔皇子俱在,如此失仪,成何体统!惢心,你是死的么?还不将你家主子搀扶起来!”
惢心慌忙上前欲扶。
如懿却执意不起,反就着跪姿向前膝行两步,以罗帕掩面泣诉:“皇上!求皇上为永琪做主!今日之事,若果系姐弟玩耍失手,臣妾便是心疼,也断不敢多置一词。可公主殿下这般当胸死力猛推,心肠之…之果决狠厉,何尝有半分无心之状?五阿哥年仅四龄,身量未足,这一撞倘再偏移寸许,便是头颅要害之地!臣妾每思及此,后怕得遍体生寒!这岂是孩童嬉闹?分明是夺人性命啊!臣妾不敢深思,公主殿下稚龄何来这般戾气?!”
“朕知道了,先起来罢。”皇上俯身,亲自伸出一只龙纹袖袍的手,将如懿虚扶起来。目光扫过永琪伤处,沉声问太医:“阿哥伤势如何?”
太医跪禀:“回禀皇上,天佑皇家!阿哥洪福齐天,此番虽受惊撞,幸而颅骨未损,万幸只是皮肉之伤。臣已用秘制‘桃花玉屑膏’外敷,此膏最能散瘀化结,清凉生肌。再佐以‘茯神定魄饮’内服,静心调养旬日,料应无大碍。只是此番惊吓非小,神魂受扰,还需用心安神静养,切忌再受冲撞激惹。”
皇上闻言面色稍缓,转视璟瑟道:“兄弟姐妹,龃龉本是常情,然你身为长姐,纵有万般委屈,岂可对幼弟动手?今日之失,实该赔罪。”
璟瑟绞着衣带,声若蚊蚋,满是不甘:“儿臣知错了…五弟莫怪…”
琅嬅欲言又止。
如懿忽又叩,鬓边点翠步摇簌簌乱颤:“皇上明鉴!永琪虽非臣妾亲生,自抚养那日起,臣妾待他如珠如宝。素日饮食冷暖,夜半添衾盖被,何曾假手于人?今日见他如风中残烛瑟缩,方知锥心之痛!”她抬眸直视琅嬅,字字泣血,“中宫嫡女自是凤凰于飞,可庶出皇子亦是龙脉天潢。公主玉食锦衣中娇养,焉知永琪日夜习《千字文》,四岁能诵《咏鹅》?他这般勤勉,不过盼皇阿玛多看一眼啊…!”
此言一出,恰似一枚冷针,直刺皇上心头最隐秘的旧痂。——庶子之身,寄养于圆明园中,终岁不得见天颜,唯以孤绝勤勉自持,如履薄冰般依附于养母膝下,方得立足。
琅嬅早已觑见圣颜剧变,心知不妙,抢步上前:“皇上!”
然则话尚未及出口,皇上闭目长叹,再睁眼时已敛尽波澜:“璟瑟骄纵失仪,禁足半月抄《女则》百遍,以正心性。娴妃慈心可嘉,赐南海珊瑚枕助永琪安眠。”语罢拂袖欲去,忽又驻足对琅嬅道:“皇后亦当自省。嫡庶俱是朕骨血,手足相残之风若长,他日史笔如铁,恐非‘慈母’二字可掩。”琅嬅骤然失色,魏嬿婉急扶其臂,却觉那凤袍下的手臂已凉透如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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