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是无字书,一本是有字书。”
夏时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个,茫然地摇了摇头。
“无字书,便是修士的修仙道,等飞升成神了,自然就能抵达那十方净土。”
庄才浑浊的眼看向了更高的天空之中。
“而另一本有字书,则是那深渊——彼时他还不叫深渊,深渊是提刀客给祂的名字,那时候祂还只是祂。”
“只要读懂了祂,我便能通晓一切,因为深渊就是万物的根本,只要读懂这万物背后的理,这星辰变换,日月交替,山间四时变化,海边潮起潮落的理,我都能明白。”
“为何日出而大,日中而小,为何远帆归港,总是先看到桅杆,再看到船身?”
或许是因为风吹得太大了,夏时觉得他的声音如同散尽了这风中的飞絮。
“飞升之后,可享永寿,再无五阴炽盛之苦。”庄才喃喃道,“可我不想前尘尽忘,我也不希望这天穹之上当真是一座座和人间没什么区别的仙城。”
“我希望它是更辽阔之地。”他顿了顿,“人所不能想象的辽阔与奇异。”
“与它相比,与这种愿景相比,人便显得渺小,我也是,你也是,苍生皆是。”
可是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渺小的呀。
夏时不敢回话,只能在心里默默想着,就像他自己,根本不曾注意过日头什么时候大,也根本没见过海和船。他只在乎一日三餐该吃些什么,哪个山头的仙草他们可以挖来啃两口。
他喜欢动莹虫,因为他们很漂亮也很奇异,可若要以千金相购——不,甚至是一两银子买下,他也是不愿意的。
渺小是错处吗?
想来在师父眼里是错的。
“可是我一个人是读不懂这书的。”庄才说,“临渊宗几百年来,这么多惊才绝艳的奇才,却依旧没能真正读懂祂。”
夏时把声音闷在了自己的臂弯间:“所以您才想让三元醮的秘密传到民间吗?”
庄才点点头。
“贪婪比纯粹的求知更有力。骨血道、心魄道、三相说,哪怕是元神道,如若人人朝他们伸手,无字书总有一天能被堪破——或许我在死前能得见那一天。”他说着,“我真的想知道。”
可若人人都在盯着星盘,仰天望月,谁又来种地呢?
夏时什么也不说,也什么也不想说,他只想把自己变得更渺小些,被风吹回霁淩峰顶的小竹屋里。
庄才看着他缩头乌龟一般的样子,半晌又是叹了口气道:“求知求真的欲望是符卜两道最要紧的资质,当年不省君让我参与三元醮,也是因为我乃卜修,可你没有这种资质。”
这说得夏时更难过了,头埋在双臂里任谁也无法把他刨出来。
“还好……”他闭着眼,眼前是一片黑暗的,所以最后听到的是庄才的一声叹息。
“还好……你是夏时。”
“宗主不愧是宗主。”杨心问拉着陈安道,两人直挺挺地站在李正德身前,非常光明正大地狐假虎威,“滥杀无辜的话也能说得这么大义凛然!”
他先行把李正德往自己这边划,实则心里不是很有底。
但他跟陈安道两人联手对付不省君都没胜算,如果李正德还跑那边去了,他们还有什么可挣扎的?
路游子的衣衫被自己豪气地撕了,眼下一直光着膀子,目光幽幽地看着这边:“安道,你手持乌木杖,想来已是得了传承,我们是友非敌啊。”
“若今日这些人确实目睹了三元醮,晚辈也不敢轻易放他们下山。”陈安道说,“可他们分明不曾看见,为了些子虚乌有之事,便要这百余人的性命,恕晚辈断难袖手旁观。”
杨心问趁他们聊着,回头觑了眼李正德的神色。说到底,到底能不能放,还是得看李正德站哪边,他之前自发起了岁虚阵,眼下又会如何行事,他有些吃不准。
可他既然定了不省君的身,应该是偏向我们的吧?
杨心问极乐观地想,转头轻道:“师父,你要不想个办法,就趁现在把这些人全打趴下,然后解了这群平民的千钧阵吧。”
他跟指挥弱智一样,目的就是把李正德架上去。
李正德低头看他,显然是还没有拿定主意。
“这有什么可犹豫的?”杨心问强笑道,“不会是你打不赢他们吧。”
李正德摇头。
“那你——”
“我只是在想,怎么做才是最好的。”李正德依旧犹豫,眼里却并不迷茫,“我该怎么做,对你们来说才是最好的。”
杨心问一愣,就他跟李正德的挂名师徒情,他压根没觉得李正德口里的“你们”有自己。
是在说师兄和叶珉吧。
他没多想,接着劝诱道:“叶珉怎么样都有人保,你担心他干什么?要紧的是师兄,你看,师兄那细胳膊细腿的,哪里斗得过那肌肉老头和不省君,你要是不帮他,他可怎么办?”
细胳膊细腿的就挨着他旁边站着,舌战群儒时还抽空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杨心问缩了缩脖子,不看他,还是紧紧地盯着李正德。
“叶珉我确实不担心,叶斐叫他好好活着,他必然是会照做的。”李正德顿了顿,看向他,好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结巴道,“但你跟安道……我还没想好。”
这下连陈安道都忍不住转过头来了——李正德还从来没有叫过他“安道”。
“若师父愿意相助,自然是帮我们送这些百姓下山。”陈安道也不忙着跟那几人打官腔了,“您又在犹疑些什么呢?”
犹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