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鸣鹤同样是一夜不曾安眠,此时正站在雕龙鎏金炭笼前拨弄着银丝炭,一边醒神一边等着沈知姁。
见沈知姁亲端着茶盏,尉鸣鹤原先面无表情的脸上就下意识地流露出紧张关怀和温然和煦的笑意,上前接过茶盏,放在窗边美人榻的小几上,再将沈知姁拉着坐下。
感受到沈知姁的指尖存着温热,面色也红润,尉鸣鹤方松一口气:他是真怕沈知姁被冻着。
“臣妾给阿鹤算过了,这可是倒数第九盏的贡茶。”沈知姁坐下,面上露出一个勉强的笑:“臣妾听元子说,阿鹤昨晚又没睡好,正好喝一盏茶。”
尉鸣鹤自然细细品尝了一番,还对沈知姁赞道:“不愧是阿姁亲手泡的茶,比先前宫人所泡更得朕意。”
“阿鹤就会哄着臣妾高兴。”沈知姁适时地放下唇角,说起延禧宫大火之事:“臣妾今早是被外头的动静吵醒的,在外头等候时和元公公打听了一二,这才知道,韦才人竟是和中伤陛下之事有关,延禧宫起火亦是和其有所关联。”
沈知姁蹙起秀眉,明眸中是明晃晃的震惊和愤怒。
“不错,朕知道时颇为惊讶。”尉鸣鹤啜饮一口,旋即拧眉:“当初韦家谋逆,她身为妃嫔,竟为罪臣求情。朕想着她无罪,也是表示宽仁,就借口病了将她禁足,前段日子更是被她表面的安分所欺骗,将她放了出来。”
“早知道,朕便下令……”
尉鸣鹤正说着,忽然察觉此事前半段和当初定国公府出事、沈知姁求情反被说染病静养极为相似,正是当初自己用来对待沈知姁的手段。
他有些讪讪地住口,颇为尴尬地将茶盏再次端起。
沈知姁心里冷笑,面上却是毫无联想,只叹道:“臣妾见韦才人并非愚钝之人,却被亲情蒙蔽了双眼,做下此等大不敬的荒谬之事。”
“哼,朕听了韩督公与闫总管的进言,才知道原来韦氏族中竟多有弑母杀父之事。”对着沈知姁一双清澈明眸,尉鸣鹤冷哼一声,莫名说起这话。
好像这般说了,沈知姁就完全不会将弑母与尉鸣鹤有所联系,这只是韦氏根据自家腌臜事编造出来的谎言。
沈知姁十分配合地圆睁双眼,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竟是这样!这样德行有失、违悖常伦的家族,竟为官做候几十年!”
“臣妾当真是惶恐。”
“阿姁不必担心,朕做天子,必定不会启用这等家
族。“尉鸣鹤立刻宽慰沈知姁,旋即竖起长眉,冷声道:“既然此事已经查明,朕必定严惩韦才人!”
“可是阿鹤,韦才人现在还生死不知。”沈知姁佯装不解,手中端起装着姜汁牛乳的陶瓷小盅。
“韦氏不是还有族人活着么?”尉鸣鹤被问,重新沉入那股子恼羞暴怒的情绪中,凤眸中涌起狠厉之色:“韦才人即便死了,不是还有尸体在么?”
处死三族,碎尸万段,方能平他心中之怒。
沈知姁手一抖,小盅就落在羊绒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和轻微的碎裂声。
尉鸣鹤被这声响唤回神,看到沈知姁在日光下略显苍白的脸色,立刻咽下口中冷酷之言,唤芜荑进来为沈知姁收拾。
“朕的寝室有阿姁先前穿的衣裳,先取来,这冬日穿着湿衣裳不好。”尉鸣鹤迅速换了话题,神色重回温柔。
沈知姁却像受到了颇大的冲击,一时间没回过神,直到去换了趟衣服,眼中才多了点神采,只是容色愈发苍白。
稍稍犹豫后,她软声开口:“阿鹤的意思,难道是处死韦氏一族,再将韦才人处以鞭尸么?”
“朕不过是一时气愤,说了气话,反倒是吓着阿姁了。”尉鸣鹤颇为后悔,口中并不承认那是自己的真实想法,想着先将受惊的女郎安抚好,回头悄悄下旨、如此处置了就是。
尉鸣鹤话音落,却见眼前的美人送了一口气,唇角弯起一点儿娇憨又令人怜爱的笑意:“那就好,那就好,臣妾当真是吓坏了,真怕阿鹤这般处置。”
这话就有点要为韦氏求情的意味。
可从沈知姁口中软软说来,尉鸣鹤却并不觉得生气,反而轻声询问:“阿姁觉得不妥么?”
见尉鸣鹤这样的反应,沈知姁不由得莞尔:瞧尉鸣鹤的样儿,的确对她抱着十足的信任与真情。到了如今,“沈知姁对尉鸣鹤绝对真心”的印象,已经像千万年不朽的石板一样,刻印在尉鸣鹤心中。
“阿鹤,实不相瞒,臣妾这几日还预备为后宫妃嫔请赏。”沈知姁敛目,将后宫妃嫔的捐银款项道来:“……上回阿鹤不是说,这笔银钱帮了很多的忙么,还因此将那一套珍贵的象牙雕花送去了瑶池殿。”
“臣妾想着,这并非臣妾一人之功,所以要为妃嫔们请赏。”
“韦才人虽进宫不久,但捐银数目能和宜昭媛齐平,想来是将全部身家都捐出来了。”沈知姁长长叹息一声:“臣妾当时还想着,请封韦才人为芳华,谁知……”
说罢,沈知姁细眉紧紧蹙起,娇容满是哀愁:“新年将近,忽有走水之事已是不祥之兆。而依照祖制,正旦到元宵这段时间与其前后都是要避免见血的。”
尤其是正旦和年节,都要行祭祀之事,拜天地、祭先祖,求得来年风调雨顺,最忌讳的便是这个。
提起捐银之事,尉鸣鹤亦是一愣:海督公和杜仲已经办好押送、分发赈灾银的任务,此时正在回京城的路上,不过一路的见闻和任务情况已经在奏折上写好了。
奏折上说,北疆灾地百姓对天子感恩戴德,即便生活状况堪堪恢复到勉强度日的状态,百姓们还是合力凑齐了五箱子特产,作为对天子援灾的感恩。
同时,沈皇后带头捐款赈灾之事传颂甚广,太皇太后、宜昭媛和韦才人三人因捐款颇多,名号同样得以被百姓记住。
当时尉鸣鹤瞥了一眼,不曾放在心中,现在想起来却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而沈知姁的话亦提醒了尉鸣鹤,这段时间的确不宜见血。
听闻先前有个淑容,在年节被发觉暗用巫蛊之术、诅咒皇后和太子,当时的皇帝自然大怒,可也是生生拖到了元宵后才赐死。
况且,世人都讲究有功酬赏,有错行罚,尤其身为天子,更要在这方面讲究公平,方能使朝臣百姓信服赞颂。
捐银赈灾,是韦才人的功,且是个被不少百姓记住的功。
而借着话本野史对天子大不敬,在不懂的人看来,其实是个颇为牵强的罪名,是天子疑似要对罪臣韦氏斩草除根而用的借口。
毕竟,里头所影射的弑母之事,只有知晓宫廷之事的人才能看出一二真相,且不敢言说讨论,甚至不敢在心中多想,生怕触怒天子。其余的人,譬如纨绔子弟和百姓平民,都单纯是当作话本故事来看待的。
这就基本决定了,尉鸣鹤不能大张旗鼓地搜罗、惩处,刚刚所用的借口,也是有人借此攻讦天子,并不承认话本中的内容和自己的过去有一分一毫的相同。
与此相对的,尉鸣鹤能借此下令销毁所有的话本,却不能以此为罪名,在正旦前诛韦氏三族、将赈灾有功的韦才人碎尸万段,平息自己心中不能被外人知道惶恐与怨愤。
若尉鸣鹤执意如此,就是变相承认,这话本上所写的“皇子不择手段、弑母夺嫡”的野史故事,真的和当今天子的经历有所相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