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三日,天气依然晴朗。
李审言总能听见隔壁推窗声。
她每日辰时三刻开窗研墨,木轴滚动声碾过三块青砖的距离,与他展开宣纸的窸窣恰好合拍。
“二爷。”阿宽抱着新裁的宣纸进来,“周管家说西郊庄子送账册来了。”
他心底存着和周管家一样的疑惑,二爷何时也会看起这些账册来了,难不成想了解府里进项?
李审言漫应一声,目光仍追着窗外。
他看见她踮脚取最上层的书,素白裙裾扫过乌木书架,露出绣鞋上的纹样。
转身时,忽然不慎碰落一卷纸,被她及时伸手接住,弯腰的姿势像幅工笔画,连鬓晃动的幅度都恰到好处。
李审言忽然笑了声。
书房内的阿宽不明所以,“爷还有吩咐吗?”
“来研墨。”
阿宽应声乐呵呵走去,他不识字,但看字迹工整还是会的,磨了会儿,夸赞道:“爷的字越写越好了。”
李审言刚要敲他脑袋,问他看懂了什么,眼神望着宣纸上晕开的墨迹,忽然现自己不知何时停止了誊写,而是摹了整卷《洛神赋》。
第6o章有名无实的婚姻
《水长志注疏》陆陆续续整理了两个多月,主要由清蕴和翰林院顾学士共同整理,李审言作辅,最后编印成册时,李审言也有股莫名成就感。
旁的不说,至少他如今书法精进许多,对建朝各地的水土也算初具了解。
与此同时,他对旁人口中的李秉真天资有了更深认知。
李审言离开过京城,曾随大军四处奔走。行军途中虽无法认真领略各地风土人情,但好歹实地感受过地域间的山水、风俗差异,见过来自天南地北的同袍。
李秉真受身体所限,所达最远之处不过天穹山和京郊,相处的人仅限达官贵族、公府奴仆,却能仅凭所阅书籍,对山川河流的分布及其影响、作用了如指掌。
譬如《水长志》中提到“沧江自云岭而下,至涿野渐分九流"。
李秉真在注疏中补充:此非江河改道之故,实为前朝工部侍郎裴琰治水遗策也。永安三年,裴公以束水攻沙之法,于涿野设三十六道挑水坝,逼沧江激流冲刷河床淤泥。今所谓九流者,乃主河道外八条引水渠,暗合《河防通议》所载“以渠代闸,以疏代堵”之理。
随后又道:然《禹贡图志》谓涿野土性黏重,裴公之法恐难持久。近观《景州水部档》载,景德年间该域洪灾频,恰印证沙土虽去而堤基松动之弊——此非先贤思虑不周,实南北土质殊异所致。
还用蝇头小楷绘出涿野地势剖面,标注不同土层吸水特性,恍若亲临其地丈量过一般。
困于方寸之间却能神游九州,李审言面上不言,心底却对不曾了解过的李秉真隐隐生出敬佩。
无关长辈、无关旧怨,纯粹对李秉真此人。
他尚且如此,亲手一字一句整理誊写的陆清蕴,应当会感触更多。
想到这儿,李审言心底又不知为何有莫名躁意。
清蕴先把《水长志注疏》拿给齐国公看,他沉默地翻了十几页,不知是不是想到了长子,背过去半晌,而后道:“辛苦你了。”
“世子已经写出七八,儿媳只是稍作整理,还要多谢二公子帮忙。”
齐国公点头,“难得他耐得住性子。”
他心想,不仅能沉下心帮忙整理书稿,还能听从长嫂的话,看来那天对话过后,允勖的确有了改变。
接下来劝允勖离开旗手卫,或许也不是难事。
清蕴再整理出原稿,亲手送给大长公主。
清蕴这两个多月未去织经堂,大长公主还以为儿媳不愿来,没想到是在做这件事。
她的情绪外放许多,当即落泪。
待止住泪水,情绪稳定了,才敢小心触碰纸张。每抚摸一页,便仿佛看到了儿子当初临案写注的模样。
清蕴:“世子曾说,修书如同治水,束沙为堤终会溃散,唯有让人思如活水源流不绝。”
“少思能得你为妻,确实是他之幸。”大长公主道,“你比我这个当娘的,还要了解他。”
儿子胸有沟壑,奈何命运弄人,终其一生,只能在药气与墨香的狭隙里活着。
其实怪来怪去,还是她这个当母亲的没有保护好他。
眼见大长公主又要陷入怅惘,清蕴出声,“世子留下这些笔墨,就是想要用这些来陪伴我们。母亲思念他时,多看看他整理的书,他的画,能够得到些许慰藉,世子的心血就没有白费。”
手握原稿,大长公主再次对这个表面柔弱的儿媳刮目相看。
**
进入九月,王家有两件大事操办,王贞的六十五寿辰和王宗赫成婚。
前者,清蕴避开宾客,在寿辰前一天去向外祖父祝贺送礼。后者,因她仍在守孝期间,不便参加,就托人询问李审言是否要去赴宴。
同在朝为官,李审言和王宗赫还真谈不上熟,短暂的几次交道也不算愉快。
不过他还是应了下来,帮清蕴带礼。
六部两位堂官结亲,其中一方长辈还是内阁辅,朝堂上有名有姓的官员来了七成,加上亲眷好友,堪称宾客如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