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许多童年记忆都趋于模糊,只有12岁那个炎热的夜晚,每一个细节都像烙印在脑海中一样,清清楚楚。
那一阵子,付兰英换了工作,时常加班,很难每天接送孩子们。仲文越本以为这是件好事——放学后,他就有更多自由时间了——结果母亲得出的结论是:“仲文越,你送弟弟回来吧。”
他翻了个大白眼。仲文齐都四年级了,从小区到学校,就那么两公里,在这片街区生活了十年,每个招牌上的错别字都记住了,有什么好接接送送的。
然而付兰英很坚决,似乎认为他很适合守护者的角色。因为个子窜得快,小学没毕业,他已经比妈妈高一截了。
用父亲的话说,就是营养没长脑子上,全长个子上了。
他不屑地撇撇嘴。就是因为太长脑子,仲文齐才瘦小得像根豆芽菜,好像他们家的饭都被他一个人吃了。
“好啦,”付兰英揉揉他的脑袋,尽管现在这个动作有些艰难,“妈妈就拜托你了,要把弟弟安全送到家哦。”
他别扭地接下了这个任务,放学后,站在校门外,抖着腿等弟弟。
身旁几个男生是他铁哥们,听说可以一块上下学,本来很激动,忽然说要带上一个小尾巴,纷纷表示不满。
“越哥,”其中一个说,“四年级的小屁孩,怎么跟咱们玩到一起嘛。”
这语气,好像12岁是个伟大的年纪,半只脚已经踏入成人的未知领域,是其他小学生无法理解的。
他装模作样地掸掸衣服,余光看到弟弟走过来,哼了一声:“烦人精。”
他和几个男生在前面嘻嘻哈哈走着,仲文齐默默在后面跟着。路过街角,同行的男生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越哥,就是那,看到门后那个机子没有?听说是他们新进的《街头霸王4》!”
这四个字所代表的热血和霸气,对他们来说犹如魔音。有个小孩在机子上玩,噼里啪啦操作的样子很解压,他垂涎地看了一会儿。
朋友用胳膊肘捅了捅他,附耳道:“阿姨不是很晚回来吗?咱们去玩会儿,发现不了。”
他摇了摇头,往旁边瞥了一眼。
仲文齐双手捏着书包带,安安静静地站着。
“不行,”他小声说,“这个拖油瓶在这儿呢,看到我玩游戏了,回去准告状。”
“想点办法嘛!平常不就数你点子多。”
他欣然接受了这个赞美,转了转眼珠,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走过半条街,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仲文齐说:“对了,妈妈让我买点东西回去,我得去趟超市。”
仲文齐眨巴两下眼睛,望着他说:“我也一起去。”
这小子怎么这么烦人!他指着面前的书店,说:“不用,你在这看会儿书,我自己去。”
仲文齐又眨巴两下眼睛,为难地陷入思考。
他知道说到书,弟弟就会心动,立马接上:“上次你不是说那个什么摩丝很好看吗?你看完上册了,现在你去看中册,看完我就回来了,怎么样?”
弟弟犹豫了一会儿,转头走进书店,他望着弟弟抽出一本书,在书架前坐下来。
“好了,”他长舒一口气,转头对其他人说,“这家伙看起书什么都忘了,至少半个小时不抬眼,走走走,到时候就说有几样东西买不着,跑到南庄那个大超市买了。”
做戏做全套,他还先在路边电话亭打了个电话,告诉妈妈他们已经回家了。而后,他带着诡计得逞的笑容,和朋友们前呼后拥地走进游戏厅,簇拥在《街头霸王4》前面,哄闹着玩起来。
又是格斗王者,又是一代宗师,热血澎湃的打斗和剧情,让他们不时发出惊叫声。
直到血条再次清空,才有戴表的男生惊呼起来:“哎呀!一个小时了!”
“完蛋,”另一个男生哀嚎,“我妈肯定马上来逮我了。”
他们都紧张起来,飞快跑出游戏厅。仲文越一边冲向书店,一边又把借口在心里演练了几遍:他去了大超市,大超市也没买到。
他弹射进书店里,可是,没看到仲文齐。
他找了好几遍,快把书店翻个底朝天,还是没有仲文齐的踪影。
他又跑去问老板,老板仔细想了一会儿,说:“好像是有这么个小孩,我接了个电话,没注意他什么时候出去的,反正之后他就不在了。”
六月的天气,他出了一身冷汗,站在柜台前直发抖。
“越哥,”同行的男生说,“会不会是他去超市找你了?”
这一问惊醒了他。对,一定是这样。
他跑去了街尾的超市,但仲文齐不在那里,收银员也没印象。他又跑去了南庄的大超市,依然不见踪影。
那……是不是回家了呢?
他跑回家中,一路上在心里祈祷,千万、千万要在家里。
他向所有神明发誓,只要弟弟能在家门口等他,他以后再也不嫉妒他了,再也不说他坏话了。他会做世界上最好的哥哥,他会把一切都让给他。
然而,家中一片寂静。他打开一间又一间房门,只有黑暗。
身上的汗衫湿透了,死死黏在背上,如同脑中那个挥之不去的念头。
他把弟弟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