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令则和他的偃人被关在东宫一间小偏房内,门扉紧闭,但窗户开着,傍晚的余晖像一滩油漆泼了进来,凝固在地上,静置于他眼底。
片刻前,他解了偃人的傀线,这根棒槌恢复行动能力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抡起椅子砸门,然后被门反弹回去,在墙上贴出一副美男子举凳图。
徐令则兀自欣赏夕阳,看都没看他一眼,淡淡地说:“丹澧先生在屋外贴了符,别折腾了。”
偃人挣出墙壁,抖抖身上的灰,满脸不悦:“你都那么帮他了,他还要关你,关就算了,也不知道给个好地方!就这你都不生气,不拿出以前刨主上祖坟烧主上族谱的魄力骂他一顿,反而为他说话,你是脑子被祈雨术淹了吗?”
“哦。”徐令则指着自己:“我之前做的事要是干成了,起码送八十万人归西。现在我能坐在这儿跟你说人话,而不是给你托梦,全凭人家仁慈……以及还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是不是教过你人要学会知足?”
偃人眼角直抽抽:“你这老父亲口吻是怎么回事?需要我提醒你我比你多活了多少年吗?”
“有志不在年高,”徐令则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再活一万年,也是虚度光阴。”
“……”
偃人捂住额头,他的机关核心正在发出高温警报,在温度降回正常区间之前,他不会再跟这人族崽子多说一句话。
门外,古家班老班主挂着连雨年送的“束魂”金符坐在夕阳下,乐呵呵听着门内二人的唇枪舌剑,并把他们说的每个字都记录在册。
古家班九鬼编入暗卫后,那八位“年轻力壮”的壮小伙皆下放地方,有的去了边境战区,有的去了淮南淮北帮忙,只有他留守帝京,替陛下办些不能见人的事,看些不可暴露的门。
徐令则此人,配合是真,提供了不少情报是真,有所保留亦是真。他不为自己所行之事辩解,是他还保有最基本的善恶观,却不代表他不想活。
连雨年明码标价,一条消息换一天到一年存活时间,为了最大程度发挥出自己所知情报的价值,他必须藏起一些关键线索,才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一点,徐令则考虑得清楚,连雨年和沈青池也心知肚明。老班主架在双方之间,是监视,是缓冲,也是沟通桥梁。
就像现在,老班主不仅要记录徐令则的言行,也要给他传递消息。
他起身敲门,念出织罗傀儡上的文字:“徐先生,丹先生问你,你上次同他说的那四个地名,是不是觋的养鬼地?”
屋内静默半晌,徐令则答:“是。”
老班主换了只织罗傀儡:“第二个问题,觋的养鬼地,是不是根据丹家巫祖与初代人皇的下葬路线而设计?”
“……是。”
“最后一个问题——这些地点是谁选中的?”
“……是……”徐令则面无表情,天边日轮渐渐褪色,渐渐沉默,他的双眼也沉入不见底的阴影,“我。”
这回换屋外安静许久,老班主才说:“我知道了,会如实报给丹先生。”
“嗯。”徐令则轻声道:“我等他来见我。”
……
收到老班主的傀儡传信时,连雨年已经回到丹桂乡,再度进入云湖山。
这两座山是苍龙龙角,并无特殊气机,倘若连雨年不是亲眼所见它们长在龙头上的样子,恐怕怎么都想不到它们的真身会是这种传说中的存在。
可真是传说又如何?
先天之灵强横无匹,也有消亡之日,死后甚至身首分离,不得安宁,还不如田间地头的寻常百姓。
岁月无情,众生平等,向来如此。
连雨年感叹了一会儿,收起传信,不急着探查苍龙身躯存在过的痕迹,而是先把上一次被自己推上岸的尸骨送回湖里,为这些枉死的无辜之人收殓。
搭桥为碑,垒堤为墓。
他们的魂魄已经入了轮回,做这些,只是为了让活着的人心安。
湖岸在先前苍龙头颅出世时被搅得一片狼藉,连雨年平整土地,挪来花草,又以三根竹枝代替清香,拱手三拜。
湖风徐来,吹散此地最后一缕怨气。
龙角之下的沙土里悄悄冒出了新绿。
做完身外事,连雨年跃上右侧龙角,挥袖起阵。
彼时已近入夜,夕阳半沉,天边浮现细细碎碎的星光,十五的满月刚从东方露出条弧边,竟是极为少见的、真正意义上的日月同天之景。
他的阵纹囊括八方,拢住整个丹桂乡,阵法启动的瞬间,凡人无知无觉,唯有日月星辰与天地共振,一声常人不可感知的巨响直冲云霄。
练体完成后,连雨年的实力增长了不知凡几,随手布设的探查阵便已超越过去的极限,不过片刻功夫,阵纹共振就带回他想要的答案。
丹桂乡千丈之下没有地层,是个巨大的空洞,仿佛传说中的无光深渊,却又有着明显的长条状巨物盘踞过的痕迹。
空洞内残存着浓厚的龙气,几片龙鳞在半空起伏,流动着青铜色的冷光。
这里面积广阔,却也只堪堪容纳一座磨盘形状的巨阵,阵纹庞杂繁复,犹如星汉倒悬;阵势磅礴旷远,宛若汪洋恣肆,引而不发。
都让连雨年无比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