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阶下囚,虽然性命掌控于他人之手,但郑昭在讲述时一直有种外放而不自知的傲慢——源自那位天纵奇才的先太子,也源自他掌握的那套巫咒术法。
连雨年大概能理解他的优越感,因为这是自己走过的弯路。过分强大的力量,如果没有足够坚毅的心志支撑,就会陷入自大的泥沼,然后死在不间断的命运“考验”中。
他因为自大栽的最大的一个跟头,是斩大泽鬼蛟那次。彼时,他听闻丹桂乡北大泽有一头骇人的妖物,身形庞大,吃人无数,便想着过去查看一番,倘若是假的,就找出真正害人的源头,若是真的,就顺手斩了,为民除害。
那时的他正处于对妖鬼邪说半信半疑和因实力强大心态膨胀的时期,言行举止比之过去现在都有变形,仔细想想,跟此刻的郑昭颇为神似。
区别在于,连雨年使用没有实战经验、并不熟练的雷法对付鬼蛟,付出半边身子被打烂,养了半年才恢复过来的代价。郑昭为只学了一鳞半爪的巫术自傲,使用魇魅术被反杀,却彻底没了翻身的可能。
连雨年没有打击别人的爱好,但为了从他口中挖出更多情报,只能戳破他的骄傲,让他脚踏实地地正视自己的处境。
郑昭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似乎察觉了他的目的,勉强扯开嘴角,露出一个略显扭曲的笑:“丹先生费心了,明明有类似搜魂的术法可以直接窥探我的记忆,偏偏要以这种低效且无法辨认真伪的方式询问。”
“搜魂……又是巫觋一脉的术法?”连雨年摇头,“丹家确实有类似术式,但对你用不了。”
“为何?”郑昭微微前倾身体,满脸好奇。
连雨年忖了忖:“你真要知道?”
“我都这般坦诚相待,丹先生何必故弄玄虚?”郑昭微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觉得连雨年是在故技重施,用这句话搞他心态。
连雨年的手搭着扶手,食指扬起,在空中停顿片刻,轻轻敲了下去。
只听一声叩击轻响悠悠荡开,仿佛钟罄交击,清越空灵。
郑昭猛然僵住,仿佛无魂偃人被傀线固定在椅子上,陡然定格的动作让他的肢体呈现出僵直呆板的异样姿态,眼中神光黯淡一瞬,再亮起来,已经是全然陌生的幽深眸光。
叩击声仍在回荡,水波般一圈一圈地漾开,触碰到某个边界再反弹回来,不断回环反复。
“郑昭”就是那个边界,他维持着被定住的姿势,额前亮起一片繁复玄密的纹路,淡紫色的雾流从花纹中溢出,流经体内各处经络,试图挣开加诸在自己身上的禁锢。
可惜定住他的人是连雨年,挣扎无用,他只能选择放弃,看着连雨年笑了一声。
“啊……被你发现了。”“郑昭”嘴角上扬,划开一道几乎撕裂面部肌肉的弧度,瞳孔中心泛着两点紫光。
“你一开始便知道他的体内有我一缕神念,所以才不用搜魂之法?那……你是怕我情急之下碎他魂魄,还是担心我对他的记忆动手脚?”
连雨年歪了歪头,神色古井无波:“都有吧。郑昭该死,但死在你手里没意义。至于记忆,无论你是提前改还是当场改,我能辨出修改痕迹,却看不到修改前的内容,既然如此,我也懒得用搜魂术折腾人了,让他自己说,还省事。”
“郑昭”轻笑:“你们丹家人倒是很有上古大巫的风范,无论是实力……还是想法。”
说完,他又莫名叹了口气:“神念被你发现,我便杀不了他了。无妨,就算你们将妖蛊教连根拔起,也对我、和我正在做的事毫无影响。劝你们少费些力气,也不必想着找我,时机到了,我自会去见你们。”
连雨年以手支头,阳光从屋檐外斜打过来,将他昳丽的容颜分割成明暗两面,眼瞳落光,流转出剔透的琉璃色。
“无所谓。妖蛊教是个不错的工具,剔除掉腐烂内核,空架子也好用。”
“我当然不会管你想做什么,但你若是碍我的路,我也不介意顺手把你扫掉。现在不是神话时代,天地早就变了,我没有什么济世救人的远大志向,做事只凭心意,所以别来惹我——勿谓言之不预也。”
“郑昭”静静注视着他,眼神如薄刀,一层一层片开他波澜不惊的伪装,想要一窥他的魂魄,顺便鉴定他话中真假。
窥探良久无果,他笑了笑,摇头:“先生敷衍我,你我的路本就是相交又相悖,根本没有招惹之说,都是早已注定。”
“你可以止步。”
“为什么不是先生止步?”
四目相对,视线相接,有无形而沉闷的浪潮在空气中腾涌,就连守在四方的近卫都听到了宛若幻觉的潮打礁石声。
最后还是“郑昭”先移开了目光,叹气道:“这就是无法抵挡的命运啊……两个神话时代余晖的后裔彼此敌对,话本子最爱写的情节,没想到我也成了少年时憧憬过的戏中人。”
连雨年屈起食指,抵着眉角搔了搔。
谁说不是呢,以前中二时期做过的穿越和重生的美梦,现在也都成了他人生的一部分。
看到他不经意间露出的赞同表情,“郑昭”放下扬到快要裂开的嘴角,眉眼弯起温良的弧度:“今日与先生相谈甚欢,在正式敌对之前,你我便短暂地当片刻好友吧。作为朋友,我可以送你一个问题。”
连雨年诧异地挑挑眉,旋即礼尚往来地回了个笑容:“也好。我也送你一个。”
“那……先生先问?”
“你先问吧,我回个差不多的。”
“好。”“郑昭”也不跟他客气,当即开口:“丹澧先生如今追随人皇身侧,是想重现祖上荣光吗?”
“朋友之间可不会这么客气。”连雨年低笑,他的声音本就偏沉偏冷,带了笑意时那点暖感就格外抓耳,像沉在暖泉里的苍翠环佩,“不是。我说过了,我做事只凭心意,何况他不是人皇,我也不是巫相。”
“看出来了,这句是真的。”“郑昭”笑着点头,“先生,该你问了。”
连雨年“嗯”了一声,语气随意:“你是觋吗?”
仿佛有凉风掠过枝头,摇落细簌的风声与光影,洇在一片寂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