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招了下手,给他点了杯好点的酒。
酒吧是人们交谈的地方,在上城依然如此。
夏天和这个人一点也不熟,不过醉了的人总是会喋喋不休。
他很快知道,这人以前在浮金第三综合大学念,读社会学的专业。他必须上大学,如果只有高中学历,履历上会很不好看,会找不到工作,存款低于一定限度,就有可能会被派到下城去。那里有很多因为传染或是变异类疾病半清空的区域,然后你就会世世代代留在那里了。他不是说下城不好,但是……天呐,他不能去那里。
夏天有点意外,这小子像个边缘人,无处可去,被伤害过太多次,只能蜷缩在角落,指望别人能对自己好一点。
但现在看来他是正规大学毕业的,成绩也不错,专业算不上冷门,在下城时,他想像这种人在上城过着天堂般的生活——虽然现在他知道不是天堂了,但也不至于这样吧。
“大家都会签这样的合约,”旁边人继续说道,“上城的规矩,那些人……有权力的那些,希望所有人身上都有一份合约,这样才容易控制,不然大家岂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他盯着杯子里的酒。
“我还能怎么办呢?这事儿你非得顺应潮流,因为归根结底,也没有别的什么可选。”他说。
他一口干掉烈酒,试探地看了夏天一眼,夏天又给他点了一杯。他现在了不缺的就是钱,可以请任何人喝一杯。
以前觉得混到这分儿上一定好极了,但现在发现他交出一切得到的也就买个醉的钱,其他什么也没有。
“我只能做这个,我保证不会做很久,我那个保安朋友……他也没什么特长,但打斗训练课比我成绩好,我就是手脚不协调……他总说这份工作没什么可丢脸的,可是他不知道……他不知道……我都在做什么。”小江说,死死攥着杯子,夏天觉得他会在这里哭起来,不过他也没什么能劝的。
他干掉自己的酒,又叫了一杯。
“你没法拒绝任何一个人,”小江说,“他们都是‘客人’,花了钱,只要他们申请,就可以得到任何想要的人,他们说如果我表现得好,级别上升,就可以选择客人,但我总是不够好,等我够好的时候,连尸体都不会剩下了。”
“哦,”夏天说,“在下城干这行,至少还能选择下客人。”
“这里不行,有评分机制。”这位上城的性服务人员说。
此刻他醉得很厉害,用夏天的权限点了一大瓶酒,抱着酒瓶开始说评分细则,这东西极其复杂,夏天觉得照这规矩,此人永远都会处于行业最底层。
小江又开始说网上大家会安慰他说这是正当的工作,所有人反弹并将于这是正当的工作,但他不知道他干的都是什么事。
他终于还是哭出来,夏天一点也不想问什么事,但他知道自己会听到,残酷之事如果有在发生,那他就必然会听到。
“他们想要征服……不,他们想要的是摧毁。”小江说,“有些人……他们精神有问题,就是想毁灭别人,这份工作要的是你的尊严,这才是你要给出去的东西,一点不剩,看你自己被践踏成碎片,沾满污秽,还要感恩戴德地表示荣幸!不然就没有积分!”
他语气开始激动,说话越来越快,人酒醉后反应各种各样,而此时他不再只是哭,一些尖锐的东西从一直绵软轻柔的声音里透出来。
“我总是在想,‘如果是夏天会怎么做’”他说,“我总在想这个问题,我不停地想,我跟自己说,这种情况太糟糕了,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一直是这样的,但是……但是你也碰到过很多绝望的环境……我当时想,如果是夏天的话,他总是会找到一把刀子。”
“找到又怎么样呢。”,夏天说。他混得一点也没有比别人更好,只是在另一个大笼子里,做另一些工作罢了。
他突然很想回家,小白和迪迪在那里,而家里会让你觉得一切没那么糟,好运会持续下去。不过此刻他很清醒,像他后半辈子所有的时候那样,知道酒和温情代表不了任何事。你什么也不能指望,会倒楣的。
“是的,是的,我知道。”小江说,“我不是那种满怀幻想的人,我知道痛苦、死亡和走投无路,我都知道,但是……”
他看着夏天,眼中的希望微薄,是绝望像夜色般占据一切时的最后一丝反应。
他说道:“但是我想,无论怎么糟,也比作为一个性奴,赤身祼体地死在一个变态的虐待下要好,不是吗?”
他的酒量一般,不过离开时状态还行,看得出大部分时间是能够自我控制的人。
夏天付了账,还给了他自己的手机号码,说有事可以打给他。然后这两人分别又回到自己生活,除此之外,他们都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夏天有时觉得他根本不会打这个号码,因为自己什么也干不了,只待在顶端当个偶像,让下面的人感到迷幻的满足。就算他打,想像中也是恭喜他活过第四轮,或是对生活中的一些事寻求建议,反正就是那一类各自轨道中的小事。
他没想到这么快,而且这么严重。
夏天惊醒过来,因为作了个噩梦。
他又梦到了孩子时的那间地下室,一只长着巨大狼头的怪物从窗户外探头,想要进来。他这辈子是摆脱不了这玩意儿了。
梦里夏天知道他们在玩一个捉迷藏的游戏,并清楚面前是死路一条,却不知道怎么办,他两手空空,没有武器,如同他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周围就是个垃圾堆。
他醒来后,怎么也没法再睡。他打开窗帘,让房间保持明亮,可是黑暗像是浸透到了骨子里。夏天赤着脚下了楼,看到白敬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在喝一杯热茶,是他那种奇怪的药饮,里面一般会放些镇定剂。
真令人安慰,当色情片主角有同伴,失眠也不是独此一家。
他拿了瓶酒和杯子,走到白敬安跟前,也在沙发上坐下,无精打采地说道,“嗨。”
“嗨。”白敬安说。
然后两人就这么坐在那里,看着墙发愣。
上城的月光照进来,整片空间都颇为明亮,他们坐在那儿,感觉仍像在下城的黑暗之中,那种幽暗渗入骨髓,无论你在哪儿,都如影随形。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有朋友陪着。
夏天不记得他俩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电话打过来时他在打瞌睡,那是他的私人号码,所以没放到自动答录机里去。
他迷迷糊糊地坐直身体,他正靠在白敬安身上,后者也是一副眨眼惺忪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