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过于安静,也或许是先前听到的脚步突然消失,须臾,盛扶泽缓缓抬起头,睁眼向门口扫来。
那一瞬的眼神里有什么呢?此后柯鸿雪过了许多年,强迫自己将这一夜的记忆清除,却还是会不受控制地想起盛扶泽书案后望过来的那一眼。
有疲惫、烦躁、镇定、疏离,更多的却是那一瞬复杂情绪交织后,不加掩饰的惊喜。
他没料到这一夜上门的人里会有柯鸿雪。
他为阿雪的到来本能欣喜。
柯鸿雪想,他若看懂了这一眼的情绪,又会不会那般听盛扶泽的话,当真不跟他南下。
可那时太多更重要的事杂在了前面,谁也没执着于这千万次对视中,最寻常的一瞬。
盛扶泽笑着起身,眼底仍有疲态,情绪却骤然温和许多:“阿雪怎么来了?学府放假了么,有没有吃过晚饭,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去给你做。”
他含笑望向柯鸿雪,柯鸿雪喉结微动,抬步走进屋内,面前大约是方才不知哪位谋士为盛扶泽献的计。
盛扶泽越过那些纸张,下意识就要向他走来。
柯鸿雪却问:“你要南下?”
他连称呼都没有,语调冰冷涩然,盛扶泽微愣,停住了向前的脚步。
对视三两瞬,盛扶泽不在意地笑笑:“嗯,去劝一劝叔父。”
“不能不去吗?”柯鸿雪急躁了许多。
盛扶泽却是温和到了极点,耐心与他解释:“如今兵力不足,北疆战事胶着,若要去劝降,只能是皇家的人,我最合适。”
柯鸿雪看着他,不太明白他怎么能这么无所谓地说出“我最合适”这四个字的。
分明兵力不足,分明事出有因,盛扶泽不可能看不出来,可他必须去。
因为百姓需要,因为朝臣施压。
太子奔赴北疆,那他便得去江南。
柯鸿雪沉默很久,没有阻拦,只是如他一般镇定,轻声道:“带上我。”
盛扶泽当他说笑,立时便说:“打仗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阿雪别闹。”
柯鸿雪重复:“我跟你一起去。”
表情太过认真,盛扶泽怔了怔,缓缓收了笑意:“不可。”
“不是说过要带我去江南的吗,你该兑现诺言了,殿下。”柯鸿雪低声说着,长大以后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现的这么坚持不退让。
盛扶泽眉头蹙起:“你在胡闹。”
“你也知道这是胡闹?”柯鸿雪情绪有些失控,声音微哑:“兵力不足,此去凶多吉少,最好的结果便是留在那做人质,你如今跟我说是我在胡闹?”
盛扶泽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般,沉沉注视许久,并未出声。
他终于发现,阿雪太聪明了其实不好。
可雪人毕竟年少,沉不住多少气,见他不说话,急到向前一步,哑声逼问:“徐瑜敏都可以去北疆,我为什么不可以跟你南下?”
暮夏天气微凉,几乎是他话音刚落,盛扶泽终于找到反击的气口,唇舌开启,却只蹦出又冷又硬的两个字:“放肆!”
直呼太子妃的名姓,是为放肆;将自己与太子妃作对比,是为放肆;随意点评国事,更是放肆。
盛扶泽训得不冤,柯鸿雪面色却陡然苍白,不可置信地看他。
盛扶泽退回书案后,坐在椅子里,仰头冷漠地与他对视,不见一点方才奔他而来的欣喜:“柯鸿雪,你逾矩了。”
“回书院去,孤不治你的罪。”他说,语调宽容得近乎恩赐。
“……”
夏末秋初,三殿下点兵南下。
晚秋时节,京中桂花开败了的时候,他回了京。
只一颗阖眼的人头,吊在城墙之上,风吹日晒,雀鸟啄食,腐肉生蛆。
柯鸿雪日日去城门,一站一整天,不言不语、不吃不喝,自下而上看着那颗头颅。
而后记不清哪一天,拴发的绳结腐烂,头颅掉了下来,滚了好几圈,惊散了周围一圈人,引来了流浪的野狗。
柯鸿雪像是三魂六魄终于归了位,眨了眨眼睛,踉跄着冲上去,从野狗口下抢回了那颗头颅,死死抱在怀里,像是沙漠中亡命天涯的旅人,看见海市蜃楼里一闪而过的绿洲。
——哪怕腐肉已经发出恶臭,哪怕白骨森森硌肉。
从十二岁到十七岁,他终于将盛扶泽抱进了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