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提庚和潘舒约在她身後。劳驾,劳驾。最漂亮的年轻女人说,汗水沾满她精心装扮过的面容,我们一定要挤到这麽臭气熏天的地方来看几个一定会输的男人打架吗?“这是为了展示世界蜕变的过程,奇牙。”安提庚伸手,抚平奇牙的头发:“人人为己互斗,直到女神的出现,她授予了‘鬣犬’无人匹敌的强力,才使纷争平息。挑选出来最强的男战士会败在最後出场的‘鬣犬’手中,这失败是荣誉的和平。”
安提庚有一副平静,使人信服的嗓音。昆莉亚心想自个永远无法做到——也许内心深处她对此産生怀疑。她应该怀疑吗?忽然,奇牙的眼睛睁大,从她的嘴唇中,声音传来:“呀!”再一次。但这一次是了——昆莉亚回头,见到分出胜负的前一瞬,两柄长枪交错在一起,万籁无声,直到轰然崩裂,整座校场被惊呼充满,只见红色骑手的长枪破裂,身体向後仰去,几乎平躺着,在右侧终点线附近才起身。
黑色的骑手勒马回头。他看向右侧,看的却不是被差点打下来的王夫,而是高台上。
女王擡起手:胜负已分。王夫下马,掀开头罩,红发如火溢出:昆莉亚认出卡涅琳恩公主的脸,她长得颇像父亲。“敬爱的女王。”他同她行礼,“我的无能是我自己的耻辱,却是对您的敬意。”
“你出色地完成了比赛。”女王回答他。她站在原处,手轻轻扶着栏杆。风和热甚至拂乱了女王的头发,一缕发丝垂下右侧,挡住了场地左边的骑手。她没看向另一个方向。昆莉亚见女王的儿子垂下头,将手中的长枪交给扈从。那扈从是个银发的北方人;她记起某天她们曾经见过。
侧头,她见塔提亚皱起了眉,转瞬又眉开眼笑:“又是大儿子打大女儿。你觉得怎样,安荜?我是说:要是大王子赢了,这下要怎麽收场啊?他确实和‘皇後’平分秋色。”
“那不作数,塔提亚。”安提庚回答:“那天大公主没有喝‘血’。”
“这麽说来大王子也该喝点血呢,这才公平。”昆莉亚见她挺残忍而歪曲地笑了笑:“不过世上可没什麽公平的事。”
“你住嘴罢!”潘舒约斥责道。
昆莉亚侧头;她的心忽而抽痛,见到台上的女王走回阴影处的座位,双手交叠,似在祈祷。年轻军官的脸因为怜惜而恍惚——她如何能怜惜一个女王,一个女神,她永远不能说清。她给她的是忠诚,但怜惜是不正当的,她无此权力。阳光照在昆莉亚的面颊上,泪水仿佛划过花叶的露珠,即刻蒸发消失,有如不曾存在,否则应是可笑了:她想起姜纳。昆莉亚——妈妈。我的新名字。我自己取的。你不会再知道了。她在为什麽颤抖,女王?为她的孩子?女王擡起头,姜纳见到她闪烁的眼睛,千滴泪珠归于泪泊。昆莉亚分开唇瓣,像是信徒温暖的叹息:她不是姜纳,但难道世上的女人不都有块碎片,在她身上?
她那天输了——原本失败了。这名字是不正当得来的——她被一个人——一个男人搭救,该是铭肌镂骨的耻辱和笑柄。她也不是那麽不在意名声的人啊。她只是太弱小,太弱小了——昆莉亚。不能在意。但对于这件事,她却真的不在意,相反,她感到安慰。他对她说的话让她感到宽慰:“她不需要爱和慈悲。她需要牺牲。”啊!她真想动一动那痛苦的嘴唇,告诉他:我和您不一样。您是个男人,我是个女人。您是王子,我是士兵,但您告诉我的这句话给了我莫大的动力,我想问您要怎样做才好,怎样做才能侍奉女神?爱和慈悲,都已经来不及了,但另有手段,或能追到冥府。难道只有死亡能追上死亡麽?
“卡涅琳恩!”人群叫道,“卡涅琳恩!”
塔提亚吹了声口哨:“皇後驾到咯。”
天色已入午时,阳光背後,“鬣犬皇後”披挂入阵,未戴头盔,全身如同流转的红。她的手指是铜红,盔甲涂上暗红,红发如酒,披散身後,面上的微笑摄人心魄。幼时在纳西塔尼舍见到她,昆莉亚只觉得她可怖,现在看到她的笑容,终于察觉出呼吸困难的艳丽。她固然残酷粗暴,但人群向她狂热伸手,为她心醉神迷。坊间早有期望,等她登基为女王,能一扫百年以来的沉闷忧郁;她的活力和生命,正和母亲相对,而此时那母亲,便在高台上将她远望。
昆莉亚看见女王。她的身体像高却衰退的树,轻轻靠在栏杆上,正对着女儿,背对着儿子。卡涅琳恩公主在自己的指尖一吻,擡起双手,将这血色金属的亲吻献给她。
“我在这。”公主对女王微笑道:“将胜利送给您。”她听起来已经像个无可辩驳的胜利者。头盔向下一扣,她弯下腰,有如待发猎豹,身体弯下;全场声息渐敛,昆莉亚馀光後瞥,见塔提亚面带玩味,而安提庚神情认真,令她惊讶的是潘舒约:她见她面带酡红。
“她真美。”她轻声说。“她喝了血。”安提庚回答,声线起伏中公主策马而出,昆莉亚看向她的身影,不由後退一步,只被人群挡住去路。她感到万马千军,气势如虹的杀意,但竟如此畅快使人目不能视,仿佛那带来的死是滚烫,光滑而迅捷的,能将人纳入极乐之中因此使人追逐渴求。场中观衆终于看向左侧骑手,只是好奇他如何与这明亮的死碰撞。
女王低着头,昆莉亚仿佛看见她的嘴唇颤动。她没有看任何一个人。年轻军官的心为之抽动,她的视线向下坠落,落在左侧黑色的骑手身上。他相较之下几乎是不引入注目的了——他甚至没穿戴腿甲,不显出任何意愿和情态,只是被召唤了,就迎着死亡而去了。让我来问您问题是错误的。昆莉亚心想:王子呀,我们是天差地别的个体,若说是主人和仆人,也像是囚人与敌人。但既然您为我描绘了一种生活,就告诉我究竟要怎样做罢!是赢过她,还是输给她?
两匹马愈近,昆莉亚注视骑手,只听塔提亚说:“老天啊。”
她睁大眼睛:是这样吗?
随木块碎裂的震响,铁甲坠落于地,红马疾驰入右侧,公主揭下头盔怒目而视;满场哗然,声潮将昆莉亚淹没,她张开了嘴:是这样吗?这就是方法?她摇着头,却移不开眼。再没有寂静的祈祷被允许,高台上,那乞求宁静的身影站起身来,念珠滚落于地,她跌跌撞撞地走向高台,跪在边缘,向下边伸出手,像要落下去。“拉斯蒂加。”她伸出手,对着地上尘埃中倒下的人影,呼唤道:“拉斯蒂加。”
王子被公主打落下马,长枪碎裂,起码应是如此。他仰面倒在地上,在惊悚和嘲笑声中站起身来,腿大抵受了伤,只能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往母亲身边去。昆莉亚见到他微笑,从未有如此快乐的战败。
“这是表演赛?”塔提亚不满地嘟囔道。不,昆莉亚想。最後一刻黑马的骑手转头看向高台,松开了手中长枪,任由公主的枪掠过他的头盔,整个人向後仰去,摔落在地。公主赢了王子,“鬣犬”再度控制了暴力,衆人欢欣,掌声如雷。“万岁!”奇牙也欢欣雀跃;她没有看清。
就是这样吗?昆莉亚攥住自己的衣领:既不是输也不是赢。他放手,弃绝,被凌驾了。没有比试和输赢,只有被征服。
王子向女王伸出手。她们隔得仍然很远,像是他在接住她会递给他的花环,又像是她的手已经握住他的手臂,正轻声啜泣。
“母亲。”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