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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112 前尘十三（第1页）

吉尕昏睡的日子里，沈独鱼将神庙里里外外走了一个遍。

神庙并不大，但各种房间的布局却大有玄机，听闻有一个同样是山中来的和尚亲自绘制了图稿，按照《周易》卜卦出的风水设局，将整座雪山的灵气都汇聚于最深处大殿内神像的位置。

这个和尚或许正是侍女口中带来那个怪钟的僧侣。

后殿似乎还有条小道能通向外界，沈独鱼去看过一次，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平静得有些怪异的湖泊。

湖边立了一块新的石碑，上面篆刻了“及怒错”三字，在木雅语里意为“初生”。

石碑上挂着大大小小的古铜色藏铃，风一吹便能叮叮当当地响动，传至湖中央引得阵阵回声。

即使铃铛不动，置身在这片领域之中，也能偶尔听见空灵悠扬的铃响，实在怪异。

在神庙完建一年后，木雅村村后的田地里第一批粗麦获得了丰收，村民再不用愁粮食的问题。

领头羊向平山王府进献了许多用金矿石换来的金银财富，想要觐见沈独鱼，但除了府里的老仆，竟然知道沈独鱼和吉尕去了哪里。

半山神庙。

神殿内大门紧闭，正中央巨大神像下的供桌上烟雾缭绕，浓郁的沉香味充斥了整个昏暗的殿内。

神像后别有洞天，重重暗红色的帷纱之下，一个穿黑色藏袍的男人躺在木棺之中，身旁点了十炷引魂香。

沈独鱼穿了一身素净的白衣，席地而坐，沉默地看着手中的书卷。

他拿的是《中山经》，刚好翻到书中关于猗狼的片段。

“又东四百里，曰蛇山，其上多黄金，其下多垩，其木多栒，多豫章，其草多嘉荣、少辛。有兽焉，其状如狐，而白尾长耳，名猗狼，见则国内有兵。”

见则国内有兵。

沈独鱼的视线牢牢地攀上这句话，忽然听到一阵铃声响动。

棺椁内吉尕的表情忽然变得痛苦起来，蜷缩着身子，眼尾慢慢淌出几滴泪来，滴在香灰上。

沈独鱼见状放下手里的书，伸手握住了吉尕的手。

再不复以往炙热的温度，只如雪一般冰冷，正在微微颤抖着。

自吉尕昏睡两个月后他就开始频繁出现这种症状，像被困在了梦魇之中，又像得了癔症，闭着眼有时哭有时笑，但大多数时候还是深陷莫大的痛苦中，甚至会发出惶恐的叫喊声。

吉尕的身体也发生了变化，即使没有意识，他仍处于生长之中。

似乎比以前更高了，眉目间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已经初具成年男人的冷峻。

在他的脖颈上，不知何时隐隐约约出现了一道如刺青般的黑色烙印，似乎是几个梵文，但字体的样式比梵文更要繁复。

远远看去，如同一团纠缠在一起的荆棘，注视久了就会有这团刺青正在蠕动的错觉，诡异至极。

那天沈独鱼在平山王府立下血誓时刻意用了汉语，除了听得懂汉话的木嘉图措，没有人知道吉尕已经陷入沉睡长达一年之久，可就连木嘉图措也不知道吉尕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独鱼拿来一个八角铜铃，沾了沾引魂香的香灰，放在吉尕耳边轻轻摇晃。

清脆的铃声中，沈独鱼轻声道：“魂来，魂来，听吾此铃号令，妖魔鬼怪者，尽数退散，吾愿以元神为引，为灯，为此魂散幽，盼魂归来。。。。。。”

红色纬纱在这时被一只手撩开，来者的声音苍苍，却听不出年龄。

“九殿下何必点燃自己的命魂为吉尕作引？”

身穿红色袈裟的和尚立在供桌边，对沈独鱼作了一揖：“贫僧见过平山王殿下。”

头上有戒疤，眼有白翳，果真是沈独鱼曾经在平山王府门口看到过的和尚。

“听闻神庙里有一从山中来的僧侣，与吉尕渊源颇深，不知方丈是何许人也？”

无尘笑眯眯道：“贫僧与吉尕是同源生。”

“同源生？”

“我们非人非妖，生于混沌之中，因昆仑灵气而有了神智和肉身，行走于世道之外，不为六道轮回所困。”

沈独鱼怔怔：“既然能够行走于世道之外，那么吉尕如今又为什么会昏迷不醒？”

无尘沉默半晌，将手里的纸钱一角放在香火上点燃，火星蔓延，慢慢将半张金纸燃为了灰烬。

“一年前的那场雪崩九殿下也看到了，吉尕回溯时间，将雪浪倒回才阻止了这场灾难，这已经是神力的范围，凡人无法干涉。”

他一扬手，纸钱便又被火苗灼烧出几个洞来，到最后烧得整张金纸千疮百孔。

“生于天地万物间的神灵有两种，一为正神，二为祇神，前者受人供奉，后者游荡于荒野间不为凡物所辨识，吉尕便是从后者变为了前者。香火关乎着正神的神力，可也意味着比祇神多了一份需要庇佑自己信徒的责任。”

“佛家要求皈依的僧侣摒弃杂念，踏出红尘四大皆空，可那大殿上的佛释迦不然，需要亲自踏进污浊凡世里，倾听芸芸众生的心愿，尝尽世人嬉笑哀怒。”

“吉尕如今也是这样，现在正在历经别人的记忆和七情六欲，苦痛的尽头便是虚无，唯历尽众生八苦，在苦难中释怀，才能修得正果，真正封得神位。”

棺椁里吉尕的眉目逐渐舒展开来，眼角的泪却还在汩汩往下流。

沈独鱼难得有这样脑子一片空白的时候。

他想笑，又想哭，笑吉尕是个不折不扣的菩萨，在恨里诞生还要众善奉行，甘愿以自己的身体作为载体去消化别人的苦难，这不是傻又是什么？

可他连一丝笑意都提不起来，握在棺木上的手指发白。

“他连善恶都尚还分辨不清，又如何能去承担别人的痛苦？”

那么我又如何，放在纷纭众生里，沈独鱼在吉尕心目中又是什么位置？沈独鱼在心里苦笑一声。

无尘静静看着一黑一白的两个人，如一盘死局上的两个死子，相依相存，可跨错一步就将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