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夫人记忆里的秦山岳还是小小的一团,粉粉嫩嫩的,赖在被窝里不肯起来,然后被他刚从沙场点兵回来的爹从被窝里拎起来,穿着单衣就被丢到雪地里打桩,秦老夫人心疼的在一旁看着,只听见秦老将军说:男子,当顶天立地。
秦山岳就一天接一天的长,长成了顶天立地的模样,跟他爹一般的威武端正,一般的侠肝义胆,虽性子古板,但却可靠稳重,是全京城最耀眼的儿郎,是拿命豁出去拼、替大奉开辟疆土、守城守民的将军,比那些流连花楼、纸醉金迷的贵公子们不知强了多少倍。
秦老夫人一直将他当成自己的骄傲。
可昔日那个会瘪着嘴在她怀里撒娇的小团子早就不见了,站在她面前的是个比她还高上两头的高壮男子,两只手一撑,说话时却并不看她,固执的说着那些让她烦躁的话。
美好姻缘与坦荡官途皆在望,他怎么就非要犯浑呢?
她自己的儿子,却不肯听她的话,不肯听她的话!
秦夫人只觉得脑袋里那股血烧起来了,烧的浑身的经脉都跟着痛,一股气直接顶上头皮,半个后背都被带的胀起来,她不知从哪儿窜起一股子力气,竟然直接将那把刀轮起来,横拍向了秦山岳的脑袋。
事发突然,秦山岳压根没有预料,只能匆匆向后一躲,但还是被刀锋抽到了鼻梁,几滴鲜血迸溅,而老夫人犹觉得不够,还挥舞着手中的刀,毫无章法的砸、砍向秦山岳。
秦山岳只得夺下老夫人的刀,谁料夺了刀后,老夫人竟随手拿起花盆、杯盏砸过来,秦山岳匆匆避让,并叫后头跪着的嬷嬷们将秦老夫人摁住。
这一番折腾,硬是从午夜子时折腾到黎明时分,一众婆子们累的浑身大汗,秦山岳都觉得眼前发晕,老夫人却仍是精神奕奕的模样,骂街的力道几乎要穿透落霞苑的墙,一路飘到外头的花园里头去。
当夜,落霞苑所有人都没沾枕头,一群人伺候着老夫人,眼看着老夫人活蹦乱跳的追着小少爷打,一群婆子们都有些记不清今夕何夕。
落霞苑上回这么热闹,还是好多年前,小少爷往老爷的茶杯里尿尿,说要请老爷喝童子茶那回呢。
秦山岳一直折腾到第二日清晨,他才回到焚书院。
老夫人还在闹,被几个嬷嬷好说歹说的摁住了,焚书院里倒是宁静,只是他不好跟赵红珠同睡一屋——纵是有了夫妻之实,也没有夫妻之名,老夫人今日骂他的话历历在目,他也该避讳些,可出了焚书院,他竟没别的去处了。
暖香阁被砸了,现在还没弄好呢,落霞苑一片狼藉,秦府倒是有旁的院子,只是秦府这些年都无人居住,那些院子也都是未曾收拾过的,他一个人在院子里逛来逛去,最终竟走到了莲院里。
莲院里的下人们也都撤出去了,一个都没剩下,赵红珠明面上不说,手里头却利索得很,前些日子还叫一些丫鬟们把莲院里的莲花都给拔了,等她大婚之后,她还得把莲院的池塘都给回填上,然后把莲院封上,过几年换个其他的什么地方,把白青柠留下的最后一丝痕迹都消除掉。
所以,现在秦山岳进了莲院后,只能看见一湖活水,一点莲都瞧不见了,里头的鱼没人喂食,早都饿死了,只有一些小□□还呱呱乱蹦,整个莲院静的像是已经死去了一样。
秦山岳站在门口,突然觉得寂寥。
他沿着往日的方向,一路走回到了他们的厢房中,他与白青柠所住的房间倒还是维持原样,里面的陈列简单雅致,倒是花瓶空了。
白青柠一向喜欢花,不管是什么时候,花瓶里都要插上合时令的花束,眼下九月底、近十月,应是插上菊花,多是浓烈明媚的黄雏菊,一个细细的瓶口里能插上五六朵,每一朵都被精心裁剪过,放在窗边,迎着朝阳肆意开放。
秦山岳就望着空掉的花瓶,望着昏暗的房间,最终一头倒上了黄花梨架子床铺上。
床铺有两三天没更换过了,但秦山岳不在意这个,他在战场上,累极了都是和他的士兵一起倒在地上睡的,混着血与汗,土与草,偶尔还能从身上抓出来两条虫蛇,这么一个单薄的床,已然是很好了。
他躺下的时候,本以为自己满心乱事,是睡不着的,但是谁成想,他一扭头,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他又跌进了之前那个古怪的梦里,在这梦里,他依旧是白青柠。
这一次,梦境已经进展到了宴会上,他在白青柠的身体里,亲眼在那间厢房之中捉住了秦山岳与赵红珠的约会,又被兰草不轻不重的怼了几句,不由得心如刀绞、又气又急,然后又亲眼目睹了秋月被冤枉偷钱而死。
梦境之中,秦山岳被困在白青柠的身体里,清楚的感受到了白青柠的愤懑与委屈,秋月死的时候,就连作为旁观者的秦山岳都跟着情绪激荡。
他正是在梦中沉浮的时候,一阵熟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秦山岳困顿的睁开眼,才发现是他的属下,正抱拳和他说道:“将军,宫内传来召见。”
秦山岳的困意顿时消失不见,他从床上猛地撑起身,下床时却莫名的迟缓了两分。
这个梦——与上次的梦倒是能接上,每一个细节都如此真实,就好像是,真的在某些时刻发生过的真事一般。
他搞不明白这梦是怎么回事,有心想要劝说自己,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却又觉得古怪,什么梦能如此真实,且还能续上,像是个话本一样在他心中浮现?
他的心口处像是被悬了一块大石头,秦山岳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好的预感。
“将军?”属下疑惑地催促道。
圣上召见,十万火急,将军还在发什么呆呢?
“嗯。”秦山岳回过神来,起身迅速整理仪容,直接往门外走。
他离开秦府之前,还叮嘱焚书院的人,不要让秦老夫人或者秦老夫人的嬷嬷闯入焚书院,要保护好赵红珠。
他的吩咐便是军令,不会有任何人能进得去。
昨日的事,绝对不会再出现了。
他应过赵红珠,便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辱赵红珠。
——
比起来秦府,白青柠这头就清净多了。
她昨日吃醉了酒,囫囵的往床上一倒,醒来就已经是第二日了,她起来时浑身酸软,约莫是酒吃多了,脑袋还晕乎乎的,醒来之后走路都站立不稳,要扶着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