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食欲一直很差,面对父母不时朝他碗里夹菜,他却很难开口拒绝。于是只能迫使自己一口口吞下对他来说难以下咽的食物。
或许是瞧见周野吃得多了,话也密了不少,徐若晴难得攒出一个泫然欲泣的笑。周恒生挠了挠头,问周野要不要陪他喝一杯酒。徐若晴擡起手便要阻止,周恒生神色冷静,看着徐若晴说“就一两杯,没事。”
周野其实是不想拒绝的,但他胃里确实太久没有塞下这麽多东西,一时间竟有些想呕。他吞咽了几次口水,才抑制住翻江倒海的吐意。只好捂着嘴朝周恒生连连摇头,周恒生见状也不再强迫,只说:
“小野,你搬回家来住吧。”
周野与徐若晴都怔愣片刻,不等徐若晴打圆场,周野竟笑着答道:“好啊。”
徐若晴的心里却没有半分轻松,周野从回家到现在,表现得都很正常。就好像他经过一个月的旅行,已经全然从分手的阴影中走出。然而,周野骨瘦嶙峋的样子,像是真的走出来了吗?
她早就後悔了。
是她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周野的爱情。她原以为周野也可以和周池一样,很快便能调整过来。但她守了周野将近三个月,偶尔失常的周野令她几次恨不得吐露真相。
可她只是一个平凡的母亲,现下她真的束手无策了。她不知道究竟要怎麽做才能保护自己的孩子,保护这个完整的家。
徐若晴猛地起身碰倒了碗筷,四只眼睛齐刷刷望向她,她急忙扶了一把,“汤快好了,我去瞅瞅。”
她的声音微颤,周恒生知道,他的妻子或许又要躲起来低声抽泣。
周恒生一声长长的叹息,又将杯子里度数不高的红酒一饮而尽,“周野,等吃完饭,我们好好聊聊。”
“……哦,好。”
然而,等不到父子的促膝长谈。餐後,周野的瞌睡又来了。他双眼微闭,打着哈欠跟周恒生耍赖,他只睡一个小时,等睡醒两人再好好聊。
周恒生与徐若晴面面相觑,望着周野的房门透出的最後一隙光亮消失。
周野还是在水里,只是从绵密的纱帐缝隙中窥见一轮荡漾在水中的圆月。月光很烫,照得水面雾气弥漫,却又照不进水底,照不到他的骨骼。水波阵阵,风声都被波浪淹没。如果不是纱网缠缚太紧,他怀疑自己的骨架都要被震得四分五裂。
水很凉,周野觉得自己今天都要被泡烂了。但转念又嘲讽自己,没有血肉又怎麽会泡得烂。只是今天的时间实在太久,窒息感令周野不自觉地发出微弱的呻吟。
或许是这呻吟惊动了那具白骨,他等了它这麽久,终于等来了。
它背对着周野浮荡在原地,周野来了兴致,拼命朝它的方向追赶。明明已经是最深最冷的水底,周野不明白,怎麽自己愈发冰凉。
好像周围不再是波动的水,更似冻结的冰。那具白骨终于离他只有咫尺之间,他觉得自己已经变成封印在冰川里的飞蛾。它的身体还是维持背对周野的姿势,只将头颅转过来看向周野,仿佛问他找他有什麽事?
周野一点儿也动不了,他的咽喉被惊人的寒冰冻住,发不出声。
白骨的周围兀地落下晶莹剔透的雪粒,周野听见空旷的山壑里,山风扫过枯枝时发出的呜咽,也听见汽车啓动时发动机産生的嗡鸣,还有轮胎碾过厚厚积雪而生的声响。都在山谷里回荡。还有——
“会喜欢你。”
周野难以控制地,第一次想要挣脱细纱带来的围裹。他瞪大双眼,尽管他的眼眶里什麽都不剩,尽管纱帐已经将他的眼眶缠上一层又一层。
梦醒了,周野脸颊一丝冰凉。
他伸出手指颤颤巍巍在脸上抹了一把,拿到远处在昏黄的灯光下定睛瞧了瞧。
居然是眼泪。
周野缓缓坐直了身体,他的眼中呈现一片死灰。
他将双手擡起,把左手的纱布慢慢解开。两只手掌翻来覆去地被他审视一番,眼前的白骨早已消失,他抓不住。
周野只好又将双手放下,他想他是该放下。
木雅的藏族妇人劝他“放下”,同行片刻的傅澄心也劝他“放下”,甚至冷水偶遇的那一家三口,也意味着他应该“放下”。
周野放不下,因为他不可置信也不敢相信,周池真的没有对他动过一丝一毫的感情。不说从小长大的情谊,单说在御景的几个月里。周池对他好,真的只是因为他是弟弟?和他上床,真的只是因为身边缺人?或者说托起丝绒盒,朝他温柔说“生日快乐”的时候,周池心中也没有半分动容?周池欺骗他,所以连自己一同欺骗。
周野下意识逃避,每一个已经无解的质问一次又一次地影响他的思绪,随时都在折磨他。
然而此时,周野愿意放下了。
他将窗户全部锁死,呼啸而过的风声再也穿透不进来。楼下的海棠树被秋风吹得落叶纷纷,他见过春天的时候,海棠盛开是一幅怎样不可多得的美景。明年的春天,海棠依旧熠熠生辉。
周池的睡衣总是比本人的作用大,周野将衣服打好死结,悬挂在上铺的床沿木头架上,心里止不住地笑话周池。
其实他一点也不害怕,窒息的感觉他每夜都在经历。
周野想象自己的头颅是那一具白骨的头骨,鼻腔吐出的热气变成白雾散了。接着他便俯跪在床头,後背微微弓起,双臂自然而然地垂落于两侧。
他的身体在这一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哥,你别不承认。你喜欢过我,在那场雪落下的几分钟。”
“尽管时间很短,不过也没关系。我放下你了,你终于可以心无挂碍地寻找你要的那种幸福。我早些走,这样下辈子你也不会再遇见我,我没机会再来打扰你啦。”
【作者有话说】
铺垫这麽久,主要也是想小野能够破茧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