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日
塔塔原先以为要去鲸院一趟,早饭後训练完毕去找安提庚要文件袋和通行证,因为那地方是孛林戒令最严的地方之一。她到时她正冲凉洗汗,隔着麻布可看见窈窕的影子,身高适中,但曲线柔和。塔塔望了那一会,暗想瘦弱的安荜竟然变成了这样;她感到人的身体像柔软可变的泥,而显然,平时安提庚训练时是格外垫肩和束了胸的,为着一些不明文标注的标准。帘布後的水声停了,塔塔见到那影子放下手,身体绷紧,出声道:“是我,安荜。”否则不知何时可能挨上一飞刀。人影收回手,塔塔说:“我来拿文件的。我该怎麽进学院里?”安提庚则礼貌回答:“文件在桌上。你不用进学院,塔塔,歌柏伦住在特里图恩大街的旅馆里。”“噢。”塔塔说,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她无声地走进屋内,拿上桌上的文件,对着身後挥了挥手,仿佛狗动爪子,说:“那我走啦。”她轻轻开门,又轻巧地关上门,安提庚的声音从夹缝里传来:“再见,塔塔。辛苦。”她从来都很有礼节。
塔塔从军院大院出去,牵了匹马,戴着一顶绣了暗红色犬纹的皮帽,上了郊区往城区的路。从南部军营到城区,坐马车不颠簸可能要一两小时,她护送过主管数次,每次老妇人都睡着了,塔塔要掀开车帘叫她,见到她歪头,流着涎水,眼神迷离:但路旁景色实际是独特曼妙的,一望前去,除了遥远可见的黑色塔身以外略无阻挠,初夏的风尚不很热,路旁的兰花盛开在夹道的果园边,偶尔有一两块农田种上了小麦和土豆。孛林,若说农业不如南部和东部,商业又不如北部,因此农田的规模绝不见大平原上的广阔,散乱在城郊,很有随意杂乱之感,更多的是繁茂的林木,枝条在骑马人的身上照出深绿的影子,地面,灌溉的水道又和别出不同,是淡黑色的——外地人据称认为孛林本地的産物因为水的缘故有苦味,有时宁可花大价钱买南部进口的商品,但塔塔吃在口里则辨别不出。她骑得很快,黑马窜进野果树丛中,摘了一颗青果下来;而尽管她可能违反了城市的农田法案,但没有破坏这城市的色彩规则:在孛林城南北的学者丶商人汇聚,但她决然拒绝染上任何颜色。黑绿色统治着孛林,就像多数女王的头发和眼睛。塔塔咬了一口果子,酸得撇嘴:她正想除了女王,确实还有些别的……
她花半个小时就到城区,结局,挤进特里图恩大街却另费了四十分钟。每年第七次满月是“女神祭”,这年正在六月三十日,街上的人流比往日多了数倍,每个街区安置的维持秩序的军官只是加重了堵塞。特里图恩大街直通“黑池堡垒”梅伊森-扎贡,隔开服饰各异的人山人海,庞大的空顶塔身仿佛一直近在眼前,事实却长久无法靠近。“黑池”,梅伊森-克黛因已经涨水,两个街区的人跋涉的在黑河中,店铺中的女工正用桶向外舀水,正好泼在塔塔身上;第三个街区,两辆马车撞在一起,装载的家具滚落满地,一具镶金的女神像撞碎了眼睛,前来查看的“鬣犬”正趴在地上捡拾滚落的绿宝石。塔塔干脆下马,在街边找了马厩,沿最後一道上坡步行而去,手里拿着帽子和文件,露出扎成两个辫子的深红色头发。她找到了酒店,推开大门进去。
“停下,年轻人。”门房说,“你来干什麽?”
室内气氛和屋外截然不同:大堂宽广敞落,延伸向内部的庭室,正面的楼梯上方有一扇明亮圆窗,墙边放着装饰的桌子和花瓶,里面的花显然是清晨新换的,还水分饱满;香炉藏在中央的水池中,不容易发觉,但不知如何方法,确实烧着火,怪异地随水流出,将整间大厅都没在它的烟气中,一个穿制服的仆人,正好伸出长杆,在池边添燃料,大抵是北方的稀奇古怪玩意……塔塔走进门房,向她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帽子,又从口袋里拿出徽章,对方显得理解了:“你是‘鬣犬’啊。”似乎很好地解释了为何她如此不工整。但她仍然没利落地放她走,而是问她:“那你来干什麽呢?”她又只好将文件袋给她看,虽然不能确定这确有成效,幸运对方确实将她放走了,并说:“原来是安提庚女士派来的。你是她的下属?”塔塔略有惊讶:“我是她的同乡,同级。她经常来麽?”门房说是的。
那叫人惊讶,塔塔向上时想。酒店的装潢明说这个叫“歌柏伦”的男讲师不是外地的穷学者,因为学识或财力不足要住在旅馆:这地方显出某类古怪的奢华作风,而安提庚,安荜,首先不喜欢男人,再来虽不明显,却批评奢侈作风,大抵是为此她暂且没在军队选择中表态:教会军队由男性领导,北方军队有男性士兵,然而卡涅琳恩公主——则奢华得叫人一见难忘。至于安提庚经常前来,更然塔塔好奇,路程不短,有何收获呢?
塔塔走上四楼。房门的印记上依稀可见明石的笔迹,塔塔猜测,这酒店大约是由北方人开的,而歌柏伦可能也是北方人,如同她们在鲸院的占比。她正要敲门,却听见里面传来声音,显得年轻:“王子托我感谢您提供的情报,歌柏伦大人,井口确实就在那个位置。”这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而另一个,显然更年长一些,无气力地回道:“我的幸运。我自己,先前也完全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正担心出了错殿下会不会怀疑我的诚心,迟早拿下我的脑袋。”年轻一个笑道:“请您放心,王子不至于做到这样程度。他对您评价尚佳,只是希望您戒烟戒酒。”年长的回:“这要求太高了。我没有他那样的热情——尤其是对某个使命的。我需要起码的乐趣。”
塔塔闪到一旁,屏住呼吸,谛听里面可能的脚步声和移动声,但其中的两人仍维持原样闲聊,不见动作。年轻的说:“您最近住的地方很奢华啊。”年老的那个,显然是歌柏伦,说:“今年前象院刚刚将我的房産判给我的侄女了,只是感谢王後留了一些财産给我租用酒店。我打算女神祭过完,就离开孛林,因此最後时间,便来奢侈一把了。想我在孛林长大,过往也从来没来这住过。”年轻的显得理解,他的声音光滑而柔软:“您的品味很好。这是个让人愉快的地方,但这麽快就要离开吗?”歌柏伦说:“是。”他顿了顿,不一会又说:“我已经将鲸院的职位辞去了,至于你,我也没什麽可再教的。”年轻的呵呵笑:“我还差得远呢。”两人沉默了一会,末了,歌柏伦的声音变低,却只能依稀辨认。他叹了口气。
“我恐怕孛林城很快就要下雨了。”他同年轻的那个说,“你还很年轻,维格。你确定要和你的王子站在一边吗?如果我是你,我会选王後。她针对我,倒不是因为我是个男人,而是因为我不巧是格奇伦西的孙子。你在她那边,也能得到不错的职位。”他吸了口气,似乎在抽着烟条:“雨季的孛林不是什麽愉快的地方。”而年轻的那个仍然笑着,声音清澈愉快:“谢谢您的关心,歌柏伦大人。我认为现在的生活很让我满足,可能下个雨季我会像您一样出去旅行,但这个雨季,我还年轻,淋湿一点也无妨。”
椅子的声音一拉,塔塔转身奔走,悄无声息,到走廊转角处,听见房门打开,而歌柏伦说:“保重,维格,替我向你的王子问好。”年轻的那个,大概叫做,“维格”,则说:“非常感谢,一定传达。您也保重。”他的脚步声响起,愈来愈远,塔塔探出头去,则看见一个北方人的背影,银白的头发和衣服,比今早见到的阿默黛芬更白,出生地也显着更远。门又关上了。
她等了一会再重新走回房门前,期间将文件袋抛上抛下,埋怨门房不告诉她歌柏伦已有客人。她心想:这是“蛇王子”的扈从了,南部训练场是很难见到这麽正统北方人的,而这声音确实和传闻中一样,光滑如同穿行的水蛇。十分钟後,她又走到歌柏伦的房门口,敲了敲门。
她敲了三分钟门,才有人开门;他已经睡下了。她看见一个披散头发的中年人,身高适中,留了胡须,竟然不是北方人:歌柏伦双眼有淡绿色,大约带着点中部王室的血统,身上伴着浓烈烟酒味,领口敞开,露出胸口的体毛,身上只有一间睡衣。塔塔歪了歪头,内里暗地吃惊。主人显得无奈而恼怒,满脸倦色,见了她,却不好发作,只说:“长官,有什麽事麽?”他看出她是“鬣犬”,真是帮了大忙。塔塔将文件递过去,说:“这是军官安提庚嘱咐我交给歌柏伦。你是歌柏伦吗?”他面露苦涩:“正是在下。给我吧。”
塔塔递过文件,转身要走,歌柏伦却叫住了她,说:“长官,”他声音谦逊,使场面显得滑稽:他将四十,而塔塔不满十七,“安……你的这位同僚是在南部训练场吗?”她看了他一会,不说话,他赶忙说:“我近日正好要出城,还有一些事没和她商量,就不麻烦她跑一趟了。训练营允许男人入内吗?”塔塔说:“不。”歌柏伦便不再说话了。他的声音比她刚刚听见的更高一些;他同她道了谢,告别,才关上门。
塔塔走下楼梯。到了二楼时,她感到有双眼睛看她,然而她驻足四望,没察觉到任何人,又往下走。再没有任何气息。她打开酒店大门,走回上午喧闹的光中。